舞殇

　　半年后韩依和林熙出现在同样的机场，同行的还有林熙的各种亲属朋友和老师们，已经十八岁的男生笑容依旧干净而美好。过安检前林熙与所有来送别的家人朋友拥抱，将和他一块出行的父亲已经在安检口那边等他，脸上带着欣慰的神色。韩依表情一直宁静，甚至挂着得体的微笑，这时候最后一个走上前去，伸手把他立起来的衣领翻下去，神色温柔而认真。然后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她一直那样迷恋的明亮的自信的星光一样的眸子中此时有不舍的神色。韩依恋恋不舍的看了一会，抱了抱他轻轻对他说：
　　“不要忘了我，林熙。等我。”
　　然后林熙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翻出一个本子递给她，“这个给你。再见，小依。”
　　“再见，林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突然莫名其妙的一阵心慌，然后泪水毫无预兆的向上涌来。韩依睁大了眼睛没有让眼泪流出来，一直保持着微笑看他走进安检，然后回头微笑着对她挥手，说出一句话，让韩依强装出来的微笑最终分崩离析。
　　“小依，我等你。”
　　而韩依低下头来看着手里的本子，他那样熟悉的好看的字迹，写下的是他们一起走过的日子，现在看起来也依然是泛着美丽的阳光的那样温暖而让人无法忘怀的日子。
　　而那是最好的日子，已经不会再回来了。这样想的时候泪终于不可抑止的从眼眶溢出，一塌糊涂。

　　韩依一直觉得这段时间的日子过得太顺利多少让她有点惊讶。与她靠E-mail保持联系的林熙那边也没有遇到什么障碍，但是她总是没来由的感觉到心里不安，就好像当时在美国把他弄丢这件事真的有某种必然性一样。
　　十月份的时候韩依去香港参加SAT测试，也就是通常所认为的美国高考。考前只是告诉林熙说有个挺重要的比赛，结果林熙在前一天打了国际长途回来特地为说一句加油，韩依捧着电话睡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晨起来韩依在洗漱的时候失手打碎了一个杯子。虽然一向不是太信这些东西但是心情却因为这个多少受了点影响。可是考试的时候却觉得题意外的简单，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韩依不由得觉得奇怪极了。
　　SAT考试一向是要把手机收上去的，考完了以后再由监考老师一个一个发下来，真是慢的不得了。韩依并没有着急的事情，此时却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想早一点拿到手机。好不容易拿到了又不让开机，一定等走出考场才能使用，于是韩依从早起就累积的不安情绪终于达到顶点。终于打开手机的时候看到的是一排未接来电还有两条短信，电话有林熙打来的母亲打来的还有好几个是陌生的号码，然后那两条短信都来自林熙，第一条“对不起”，第二条“我爱你。”
　　韩依心一颤，连忙给他打过去，接通的却是不认识的声音，“Hello are you the relative of this mobile phone's ownerWe are sorry to tell you that he has been badly injured in a murder case......”韩依手中的电话滑落到地上。
　　而那天在香港国际展览中心参加SAT测试的人们，都看到了一个女孩子在地板上长跪不起，头扣在地上肩膀剧烈的颤抖却发不出声音。
　　她突然间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一直努力到现在的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原动力。她一直努力着支撑着活下来的一切的信念和勇气，都在一瞬间流失的一干二净。她抬起头，世界是一片苍白，低下头，世界是一片漆黑。
　　没有了色彩。

　　韩依不太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旅馆里的，好像是同行的一个女孩子最后找到了她把她带回去的。一块来考试的都是A中出国党，本来是想考完试一块去唱歌的，看韩依这个样子就要打消念头，但是韩依说你们去吧，我留下看家。人都走了以后韩依打开电视，即使是大陆的新闻频道也在播出的一条新闻：
　　“美国某高中发生校园枪击案，十余名学生不幸遇难，其中有两名中国留学生……”
　　她看着屏幕中林熙的照片，即使是在一般人都显得傻气的证件照上，男孩子的微笑也是那么干净漂亮。采访的时候同学说“虽然林熙是这个学期才来的转学生，但是人很热情学习也好……”
　　然后她在镜头中看到一向雍容却披头散发显得甚至有些神经质的云瑾阿姨，还有表情空洞的林爸爸。她甚至也看到了自己的母亲陪在好友身边眼圈红肿着。她的手机一直响一直响，都是母亲打过来的，但是她没有接。新闻一条很短就过去了，很快又开始报道旁的琐碎小事。午后没有开空调的宾馆中，热的让人心里发慌，电视中播报员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就用那样机械一样标准的普通话报道着那些对大多数人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对当时人来说却是一片天空倾覆的事情。
　　韩依大概坐了很久，什么也没有想，一动不动的抱膝坐在宾馆的床上，脑中能够忆起的只有一件事，林熙死了林熙他死了。然后她站起来打开宾馆的窗子，8楼，目测跳下去真的就一了百了了。她却没有那样做，而是出神的看着外面。
　　她想父亲真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丢下所有的事情给母亲一个人承受，她曾经那么小心的避免相似的命运，结果答应帮她背负起这一切的人却还是以这样一种意外的不负责任的姿态离开。
　　林熙你这个混蛋。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可是我怎么能恨你啊，我明明那么那么离不开你……
　　你要我怎么办啊……

　　韩依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母亲担忧的脸。她想说妈妈我没事，嗓子却沙哑的说不出话。
　　韩依列出长长的两张单子，第一张是所有从前林熙送她的礼物，第二张是从前他们一道走过的地方。
　　韩依在家翻箱倒柜了一天，最后翻出的东西堆了好大一摞，小到卡贴书签手机链，大到长期盘踞着沙发一端的大泰迪熊，从情人节送给她的99朵纸玫瑰装了一盒子，到生日时他亲手画给她的题为《一舞倾城》的复原度超高的画，最后是他上飞机的时候给她的那个本子，一页一页，是他亲手画下的女孩子种种可爱的样子。
　　“今天小依心情不错，看到道旁有棉花糖买，想要又不好意思说的样子真是太难得了呢。”
　　“今天小依她们搞活动要穿正装，想来如果十五年后小依当上白领也应该是这样干练好看的样子吧，真是期待呢。”
　　“今天放学的时候去小依她们班找她，难得的看到她和同桌打闹，顿时就萌了……希望能够每天都看到那样的笑容呐小依。你知道麽，你的笑容对我而言像阳光一张宝贵而重要呐。”
　　他们彼此的笑容，对彼此都是弥足珍贵的财富与不可或缺的力量，这点韩依从来就再清楚不过。
　　……
　　秋日的阳光温暖而慵懒，一切被勾勒出金色的浓郁的氛围。
　　韩依走在大街上。她走过两人的小学，那时候他们的梦想还都很虚幻，但是在彼此对未来的构想中都会莫名的出现对方的身影，虽然彼时他们还都不明白。
　　她走过两人小时常去的公园，也就是当初得知林熙要去美国那个消息的公园，想如果当时在秋千上能松手就好了，就可以无忧无虑的飞走了。
　　她走过两人的初中，她记得他在升旗台上演讲，眼中似有万千星光，明亮璀璨，笑容甚至让她觉得刺眼。
　　她走过初中附近的一个体育场，他们每年都在那里举办运动会，她记得他穿着军装做升旗手时英俊挺拔的模样，还有他跑400时风一般的身姿——下来的时候被一群小女生围观了，但是他只是抬头接过她递过来的水，展开如画的眉眼对她微笑。
　　她走过一家电影院，买了票进去随便看了场电影，完全没有在意屏幕上演了些什么，只是想起曾经他们也是在这个演播厅中看《2012》，他握着她颤抖的手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一定要在一起——那时她说如果逃不过了就去海边看最宏大的海啸，他却说不，我们一定会活下去的，他的侧脸无比坚定。
　　她走过附近的一条小吃街，记得他总是很宠她，总是记得她最爱吃的东西，然后不等她开口就买来给她，结果她每次都吃到很撑。夜幕降临的时候她走过被称为“酒吧一条街”的繁华地带，门口的服务生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叫道，“美女来喝一杯吧？”她想起他牵着她的手走过这里时微微皱起眉说“以后我要是不陪着你你自己不许来这。”
　　她走过公园里的人工湖畔，记得曾经他们也是在晚上的时候坐在栏杆上看旖旎的夜色，风拂过面颊难得的清爽。她走过两人每天放学时经过的小路，卖棉花糖的小店还在，可是现在无论她做出怎样的表情都不会有人在旁边戏谑的看着，微微勾起唇角说“小依你真是不坦率啊，一点也不可爱。”
　　她走过每到春天就会绽放出梦幻的繁华的花园，想起自己曾经在花树下舞蹈，他在旁边支起画架说是要写生，画出来却是一幅一舞倾城，然后说小依你为我编个舞吧就叫一舞倾城，只跳给我一个人看。
　　她走过街边一家婚纱店，想起她曾说以后结婚才不要穿婚纱，要办中式婚礼的，他说好呀我等着看你凤冠霞帔的美丽模样，等我揭开盖头。
　　太多了。走过这些地方就是数过她这17载年华，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怀疑自己迄今所经历的一切是不是只是也一场梦，梦中她拥有了一切，却在梦醒时分全部都失去。可是那些细碎的片段都那么真实，真实的好像就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
　　放学时分的慵懒的倾斜着的阳光与斑驳的摇曳树影，男孩子温热的手心和清澈明亮的黑色眼眸，略略戏谑的嗓音变声后越发磁性而迷人，嘴边扬起的微笑流光溢彩……
　　然后她就那样突兀的被告知"he is dead"，连一个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好想在电视中看比赛看到高潮的时候突然停电，对着乌黑的屏幕一时半会无法回过味来，总觉得那些彩色的画面还在上面闪现，可是事实上身处一片寂静的漆黑，袭上来是无边的寂寥。
　　怎么办呢，他给了她那么多承诺，他说他会等她，会亲手为她揭开盖头。他会看着她跳出最美的一场舞，一舞倾城。
　　但现在他走了，她的生命像是变成了一张丢失了部分数据的光盘，再也拼凑不完整了。再也放不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再也跳不出一场完整的一树繁花般的明艳妖娆的舞。
　　韩依坐在穿城而过的那条河上的护栏上，曾经他们一块在这里看书，他看《百年孤独》 她看三毛，她说三毛和荷西真是太幸福，可是命运对他们真是太苛刻。林熙你可无论如何也不要丢下我啊。那时他还微笑着说我一定不会，岂料她当时却是一语成谶。
　　林熙，你真是太任性了，太不负责任了。你和父亲，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一个样子。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偶尔的任性一回，偶尔的不负责任一回呢。
　　打个赌吧，命运先生，赌我的命。你赢了，就让我和父亲和林熙团聚吧。我赢了，我就从此坚强的活下去。
　　这样想着，她从护栏上一个翻身一跃而下。
　　女孩纤细的身躯划过十月的风，初秋的午后明明依旧有明媚的阳光，却又肃杀得让人心生绝望。雪白的裙摆在空中翩翩飞扬，如舞者扬起的华丽裙摆轻荡。
　　她扬起手臂如画中的飞天起舞，独一无二的最华丽而凄凉的一场舞。
　　一舞成殇。

　　韩依醒来的时候周围是一片白色。她想不出自己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从那么高的江桥上跳下来都没死真是意外极了。然后她看到母亲惨白的面孔，苍老的已经让她认不出来，然后愧疚的心情从心里涌上来，她看到母亲流着眼泪扑上来抱住她，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这场糟糕的赌局，虽然不想，她还是赢了，也许这样更好吧，看到妈妈满眼的痛惜，她恍然：自己的世界除了林熙，还有妈妈，而妈妈的世界里只有她了。
　　后来她知道是恰巧有巡逻船只从附近经过，看到有人跳江就连忙赶过来救，真是碰巧中的碰巧。别的人都感叹说运气太好太好了，然后说小姑娘你看这可不就是上天想不让你死么，你可别再寻死了，没什么过不去的。
　　韩依放空了眼神，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

　　大多数时候韩依都在睡觉。睡着的时候是陷入了最美丽的梦境，梦境中她年轻英俊的父亲和优雅清丽的母亲陪在她身边，阳光一般的男孩子牵着她的手，叫她，“小依。”
　　母亲每天来照顾她，本来因为父亲的过世已经疲惫不堪的她越发显得苍老，明明只是四十出头的人。
　　母亲看着她经常丧失焦距的瞳孔中无尽的忧伤，在欲言又止了一个星期后，终于有一天揽着她的肩，悠悠对她说，“小依，你不要这样下去了。你这样妈妈看着非常难过，你父亲和林熙如果知道了也会不好受。小依，妈妈那时候都挺过来了，你还这样年轻，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就放弃呢。”
　　是啊。她和她的母亲她们真像啊，命运都是如此相似。可是当初她的母亲一直活了下去，生活的也非常好，有令人羡慕的工作和优秀的女儿，一直那样坚强，一直到现在都依然会露出那样平和的笑容，甚至自如的说出韩矅这个名字。
　　是啊，她怎么就能这样放弃呢。
　　明明告诉过自己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坚强的。
　　林熙，父亲，你们都对不起我，都不负责任的丢下我自己走了。所以我要对得起自己。她这样想着。
　　我会把你们的那份都活出来的。她这样想着。
　　把所有的懦弱与忧伤都留在这间白色的屋子里吧。走出去的韩依，应该是微笑着的。
　　她这样对自己说。
　　即使是伪装的坚强，长此以往也就习惯了。那些伤痛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最终结痂，那时候就不会像现在一样会因为突如其来的痛楚而感到无法继续行走。伤口虽然永远也无法痊愈，但总会已经被慢慢的熟悉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那样就会好受很多吧。
　　于是重新回到世界中的韩依，像是真的把这一切当做只是一场梦境，未曾拥有过也未曾失去，生命中还未曾被刻下过伤痕。无论在哪里都带着淡淡的笑容的她，像是所有这个年纪的少女一样温馨而明亮，好像她的生命中从来都只有过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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