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殇

　　伊泠回到家时，看到自己的女儿在光线昏黄的屋中起舞。没有音乐，没有灯光，没有服饰与妆容，她就那样踩着谁也不知道的节拍起舞。她看着她，突然觉得眼前像是弥漫起清晨的薄雾，大片像是没有尽头的芦苇令人窒息的枯败，小舟中女子的身形美好却看不清晰，岸上的人低头湿了眼眶。
　　一舞完毕女孩停了动作，轻轻说，“组舞之一，蒹葭。”
　　稍稍停歇后又是另一支舞，开始是矜持而略带犹豫的试探，终于演变成炽热的表达着的情感，却在到达最顶峰的时候陡然慢下来，在几个刻意延长的转身与抬手间终结，像是一个繁星璀璨的夜晚邂逅王子的灰姑娘，在表达过满腔的爱意之后却最终选择离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女孩子的声音不见丝毫紊乱，“组舞之二，越人歌。”
　　然后她听见清澈的声音，“终舞梁祝。”伊泠好像看到了多少年前的自己，酒醉后一曲宛如化蝶。而现在她的女儿踩着这样悲伤地节拍跳出这些带着绝望味道的故事。
　　但是她的女儿毕竟与她不同。她在一舞结束后抬头，脸上有着泪痕但却已经不明显，她想说什么但是被伊泠打断。
　　“小依，你明天去和老师请一下假，我带你去趟北京。”

　　韩依不知道自己这个好象已经被命运放弃了的人，是在哪里得到了这样好的运气。她和母亲到北京去见外祖父母，外祖母说孩子你随便跳一段舞我看看。在跳到第三段的时候老人的目光已经从最开始的单纯的欣赏变成了变得近乎狂热，七十岁的老人小跑着进屋取了古琴来，沉郁而悠长的弦音响起，明明是初次配合，却与旋动的脚步竟是那般合契。最后一曲终了的时候筝音余韵悠长，阅人无数、向来以苛刻著称的外祖父抚掌微笑，对外祖母说，“这孩子可是比年轻时的你还要会跳舞啊。”
　　第二天韩依随着外祖父参加了一个宴会，宴会上韩依被介绍给一个外国女子，女子看来和伊泠年纪差不多，看到她的时候好像及其惊讶，回身对外祖父说了句话，虽然声音很低却还是让韩依听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Is she the relative of Micheal How they resemble each other!（她是Micheal的亲戚么？他们长得可真像。）"
　　Micheal是韩矅的英文名，这韩依还是知道的。当时听父亲起了这么个大众的名字韩依还觉得很搞笑来着。韩依的脸色微微发冷，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母亲，不意外的在她眼中看到一抹痛色。听到外祖父十分淡然的说，"Well actually she is my granddaughter.（额，她是我的外孙女。）"
　　韩依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当她听到外祖父对她说，“小依，来见过韩女士，她是美国G大艺术系的教授。”
　　而她抬头问，“她和我父亲是什么关系？”
　　韩依想自己的第六感果然准确，她怎么也没有想过会再这样的场合和自己曾经诅咒过的、成为他父亲第二任妻子的女人见面——而且现在貌似自己还有求于她。
　　韩依觉得现在最对得起她自己的反应应该是转身就走，而她也确实差一点这样做了，但是伊泠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拦住了她。这个曾经因为韩矅的离去而一夜白头的女人，此时却带着温柔而得体的微笑对那个使她遭受这样不幸的女人说，“你好，我是这个女孩的妈妈。”而对面的女人在知道了这句话的意思后表情迅速的变得奇怪，场面一时出现了诡异的安静，却是那个女人先打破了沉默，"I know it's not suitable to mention such a heartbroken topic, but I really want to apologize for my incapacity of saving Han's life.（我知道现在说这个不合适，但我真的抱歉，没能留住韩矅。"听了这话的韩依很担心妈妈的状态，但是伊泠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逝者长已矣，我们初次见面，不是应该谈论些更加快乐而轻松的话题么。过去的事，您也请不要再提及了。”
　　韩依听了这话却觉得无比难过，小声的对妈妈说，“妈妈我们走吧，为什么要在这里受罪啊，我也没关系的……”
　　却被伊泠紧紧握住了手腕。韩依看着妈妈的眼，里面是从来没有过的坚定。
　　可是韩依怎么也无法接受，因此当外祖母说小依去跳个舞吧的时候，韩依皱着眉不动。伊泠叹了口气，说妈妈我先跟小依说两句话，然后把韩依带到包房外面。
　　“小依，你要明白，姥姥姥爷他们帮的是他们的外孙女韩依你，而不是他们的儿媳妇我。小依这是你自己的机会，是你想抓住自己的恋人的最好的机会，妈妈不希望你这么轻易的放弃掉。”
　　“可是，妈妈我……”
　　“小依，说来惭愧，你父亲不在的这些年，我这个做母亲的，总是需要你的支撑与帮助才可以保持坚强，从初中时放弃的那些学校活动，到后来错过最好的高中，你已经做得够多的了，小依。十七岁是女孩子最好的年华，妈妈不希望你就这样再不间断的失去与难过中度过。你是妈妈最重要的宝贝，妈妈不想再让你受委屈了。而关于你父亲，小依，就像你不会埋怨林熙一样，我也不会埋怨他什么，因为他曾经为我付出了足够多的东西，给我留下了足够多美好的回忆，这对我而言已经弥足珍贵，你也不要在怨他什么了。”
　　伊泠带着一贯温软的笑容说完了这段话，然后突然被韩依抱住，“妈妈……”
　　韩依最后还是跳了一段舞，跳的是组舞中的最后一曲梁祝，与当初伊泠跳的那曲一模一样。她记得当年母亲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步伐，昏暗的灯光中那样凄美的一曲如泣如诉，白衣的女子舞姿如失侣的蝶。一曲终了，她看到那个女子的表情介乎震惊与悲伤之间，在她走近时突兀的给了她一个拥抱。不怎么习惯陌生人——尤其是这样一个身份的人——这样亲密的举动的韩依怔了怔，听到身边的人低低的抽泣。
　　韩依这才知道当初使韩矅崭露头角的作品是名叫Farewell的舞剧，说来其实算是梁祝故事的改编，韩矅与她相识，也正是在演出的现场。那是韩矅少数几次亲自登台中的一次，而高潮部分的那曲，与刚才韩依所跳那一曲竟是惊人的相似。
　　得知这一点的伊泠终于无法再露出那样的微笑，韩依在卫生间里找到母亲的时候，她双眼哭的红肿，却硬是扯出了一个笑，“小依，我没事的。”
　　韩郎韩郎，果然我最后还是跳出了你要的那曲《梁祝》。
　　我们缘因此起也自此终，可是梁祝最后得以相携，我们呢，韩郎。
　　最终我还是不能说放下就放下，毕竟我曾经那样用力的爱过你，韩郎。

　　晚上的时候，那个女子说想要和韩依聊一聊，虽然韩依老大不愿意但是还是随着对方去了一家咖啡厅。韩依要了焦糖拿铁，对方怔了怔，低低的说了一句说“果然和父亲一模一样。”韩依听了却是白白添一份惆怅。
　　咖啡端上来，女子抿了一口，动作是常年养成习惯似的优雅。“孩子你舞跳得很好啊，听韩先生说你想要到国外学习这方面的专业？”
　　“是的。”
　　“呐，我叫Victoria，这次来中国也是因为想要寻找到优秀的人才，这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Micheal的愿望吧。当时我第一次认识Micheal，就是觉得这个男人跳的舞很别致。中国舞不是没见过，但是总觉得他的舞姿里有一些特别的东西，你的舞蹈里面也是呢。”
　　韩依微哂。她融在舞蹈中的是那些微妙的情感的宣泄，与那些单纯跳舞的人自然是不同的。
　　“后来和Micheal熟悉起来了，听他讲过他是怎么和一个跳着这样舞蹈的人相爱，就大概明白了那些特别的东西是什么。”
　　可是你明知他有所爱的人，为什么还会最终成为他的妻子呢？韩依这样想着，可是这样的问题不管怎么说都太失礼了。而对面的人还是自顾自的说下去。
　　“后来啊，Micheal就生病了，再也没亲自登台跳过舞，我们都说可惜呢。”
　　“抱歉，但是你说父，额，Micheal他生过病？”
　　“是啊，他成名后不久就被查出有心脏病 ，医生就建议他不要做剧烈运动。但是他从来没告诉过我他在中国有家人，甚至都不让我知道他亲人的联系方式……孩子？你还好吧？”
　　而韩依想这就是生活，一边这样想一边不可抑止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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