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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
太后这一番说辞,先抑后扬、明贬实褒,其间穿插着对各种美好过往的回忆,不着痕迹地为朱家辩解,这让玄凌心里非常不自在。
太后将这一次江南贪污舞弊案中所有的过错都推给了江南不服管教的下层官吏,而颜家的灭门案则直接指向汝南王,对朱家在其中的罪责不断缩小,并且语气中充满了各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
玄凌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在面上做出一副了然的样子,不时蹙着眉,显得对朱家的为难感同身受。
为尊者讳,子不言父过,儿不嫌母丑。
就算太后不为朱家辩解,他也不会真的对朱氏一门做什么。朱家不仅是玄凌的妻族,更是他的母族,母族做出这种贪赃枉法的丑事,若是大张旗鼓地张扬出来,叫大周百姓知道,他作为皇上也十分没面子。更何况太后又特意从中拉线说和,就算是皇上,也不好忤逆长辈,更不用说朱家确实对他稳定朝廷有功,他也不愿留下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声。
玄凌顺着太后的说辞,接着往下淡淡道:“母后这么一说,朕也就明白了。朱夫人确实是太过小心,也不是什么大事,虽然朱家牵扯其中,但都并非有意为之,不知者无罪嘛!让朱大人写一封自辩的奏折呈上来就是了,朕秉公处理,也不会过多追究。可叹她居然坐不住来麻烦母后,扰的母后也担心起朕来,竟试探起朕的心思。她倒真是多此一举。”
“那孩子就是死心眼!”太后又咳了咳。
玄凌忙将她按回被子里,替她理了理被子:“母后还是别太操心了,好好休养才是!这件事朕心里有数,母后放心就是。”
他离开颐宁宫,回到仪元殿一个人在御书房静静趴在桌案上,冷冷地有些出神,默默沉思了一夜。
他还记得先帝在时,母后只是一个不受宠爱的正二品妃,虽然和先皇宠妃舒贵妃相处得宜,但轻易并没有多少,更多的却是存着利用和依附的心思,她和舒贵妃的友谊,基本上就是建立在她的奉承和不经意的讨好上。
那时候先帝最喜爱的儿子就是皇六子玄清,那样的宠溺亲近,就好像宫中五子二女,只有玄清是他的亲生儿子,其他的都是捡来的一般。非长非幼,又有光芒万丈的玄清占据着先帝的视线,玄凌就是在这样不受重视的环境下,慢慢成长起来。
皇上不管是作为夫君还是父亲,都靠不住,当然只能靠自己。那时候,是他、真宁和琳妃三人相依为命,母子关系最为亲密的时候。
皎皎明月夜,拳拳母子情。
他依旧记得自己六岁那年的中秋节,先帝陪伴舒贵妃和玄清,一家三口度过一个美满的团圆佳节,而琳妃母子只能在寝宫中围着小桌赏月。晚间,小小的玄凌和年纪略大一些的真宁并排躺在床上,气质高华的琳妃一脸的惬意,斜斜倚靠在床头,轻声慢语地讲着孔融让梨的故事。温暖的烛光在桌面上跳跃,柔光透过大红罗帐打在她的脸上,为她白皙的脸庞镀上一层昏黄的光晕,那一瞬间的感动烙印在记忆的深处,久久难忘,接近于永恒。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那种骨肉相亲的情谊渐渐地由浓转淡?
似乎是摄政王出现在母后的面前开始,她就变得沉默,经常流露出一丝哀伤;又似乎是摄政王权倾朝野,她沉浸在愤怒和悲痛中,无法自拔;也可能是太后临朝听政,繁忙的朝政和由权利产生的气势让她难以接近;有可能是玄凌亲政后,她避入颐宁宫甚少外出,母子见面少了,感情自然就淡了。
菀菀在的时候,她还会拉着玄凌去颐宁宫陪伴母后。菀菀殡天,宜修做了皇后。她并不得太后的喜爱,宜修也不愿自讨没趣,没有菀菀在中间牵线搭桥,不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母子两人,最终情分淡下来。
以至于最终落到这样的境地。
权利果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它让摄政王舍弃心中萌动的情谊,升起篡位之心;让太后失去淡泊的本心,利用权利培养自己的势力;让玄凌对自己的母亲生出忌惮,肆意利用后宫妃嫔的爱慕之心,来平衡朝堂。
玄凌一个人在御书房中呆了一整夜,直到晨光熹微,太阳从东方探出红色的脑袋,他才怔怔地回过神来,在紫奥城最高的仪元殿前看着太阳悬上晴朗的天空,这才吐出口气,唤李长更衣,准备上朝。
又一天开始了。
顾芷容并不知道颐宁宫中发生的一切,她虽然对此做过颇多猜测,但都是些只能留存于脑海中,不能诉之于口的假想,做不得真。
再说,这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回銮后的第二日,她就让宫女捧着几只花盆去看汪小媛。
汪小媛并没有过多打扮,乌发挽着简单的纂儿,穿着淡绿色的薄纱百花穿蝶宫装,正在院子里低低嗅着一朵洁白如雪的玉簪花,宫装和绿叶颜色浑然一体,如绿云袅袅,衬托着玉簪花的高洁。
为顾芷容引路的是汪小媛从家中带来的宫女龙井:“七月份天气不好,忽而狂风骤雨,忽而艳阳高照,上林苑里的那些花儿朵儿都落了一地,咱们小主怕脏了这些花儿的冰姿雪魄,命奴婢们一起学古人‘葬花’去了,好一通热闹!”
“葬花?”顾芷容挑起眉梢,“她还真是……”她摇了摇头,无话可说。
“可不是,要不是这几日宫里气氛不太对劲,小主恐怕还不会消停了。”龙井伺候汪小媛多年,言语间有些肆意,但既然汪小媛自己不在意,顾芷容也不会多话,只听她接着道,“这几日院子里的玉簪花开的很好,都在赏花呢!”
汪小媛回过头,看到是她,脸上浮现出一抹喜悦:“哎呀,你怎么来了。”她拉着顾芷容的手,两人挽手一笑,“车马劳顿,应该多休息休息才是!”
顾芷容拉着她的手回到屋内,在椅子上坐下:“在马车上坐了一路,一点儿都不累,倒是腿脚做成一个姿势不能随意乱动,有些酸呢!多走走,活动活动才好些。”她看了看汪小媛,“你这些日子过得不错?”
汪小媛微微一笑:“皇上不在,后宫自然就安静下来了。那些喜欢惹是生非的也不在,这后宫里过得可舒坦了。”她站起来一手提茶壶斟了一杯茶,“我这里又是惯常无事的,黄规全得过你的提点,不会故意找不自在,日子过得舒坦着呢!”
她笑着道,忽然皱了皱鼻子,“咦”了一声,狐疑地看看她:“是什么味道?好像啊!”
顾芷容抿着唇,笑看她。汪小媛走到门口一看,就见几个玉照宫的宫女正在往院子里放一盆盆的翠绿蔓草。她凑过去,仔细观察这其中一盆吐露着芬芳的香草。
“这……这是……”
汪小媛的眼睛越睁越大,语气中有些不敢置信,回过头看她的时候双眼明亮的要放出光来,“这是丹椒……那是杜蘅……蘼芜、清葛、石松、水扶、风连、紫芸……”她一盆盆地辨认,认出来了必定要惊喜地叫出名字,一路认过去,院子里充满了她的欢笑声。
顾芷容悠闲地坐在椅子上,嘴角含笑,有一口没一口的轻啜茶水。
“这是‘岁寒三友’?”她问龙井。
龙井笑道:“正是,这露珠是小主夏日才刚刚从荷叶上收集来的,合着去岁收集的松针、竹叶、梅花烹煮而成。味道可还合心意?”
顾芷容又抿了一口,细细地品了,过后无声地笑了一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汪小媛脸颊红扑扑地进来,看到顾芷容杯子里的碧莹莹茶水,就笑道:“你别问了,这茶你也就拿出来偏偏外行人,顾姐姐这样的行家你那这种次品出来,也不怕贻笑大方。‘岁寒三友’是要冬日品的,取瓮中收集的夏日露珠煎茶,这大夏天的,露珠既没有沉淀出荷叶的清香,松针、竹叶和梅花也是陈品,味道怎么会好!”
顾芷容故意哼哼:“枉费我还特意从太平行宫带手信来给你的一番心意,你居然就那这种陈茶来接待?”
“哪里是来招待姐姐的!”汪小媛脸上的笑容略淡,她在顾芷容对面坐下,“也不知怎么的,这几日韵嫔和杨才人、史美人经常来拜访我,说一些有的没的,我懒得拿那些好东西招待,让她们牛嚼牡丹,就命人煮了茶,随时备着。”她有些尴尬道,“刚刚拿茶壶拿顺手了……白毫,你去换壶茶来!”
白毫忙进来,屈膝行礼后端着茶壶茶杯出去了。
“不说这些了,”汪小媛拉了拉她的衣袖,“那些香草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好多我都只从古书上看见过呢!”
“在太平行宫看见的,”顾芷容笑道,并没有说蘅芜阁是自己住的寝殿,“有不少,我想到你也是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就命人拿了些花盆,移了一些给你送来。”
“姐姐费心了。”汪小媛乐呵呵地说,没多说感谢的话,她忽然凑到顾芷容身上嗅了嗅,“咦,你身上怎么一股这些香草的冷香?难道你从太平行宫挖了一大把专门熏衣服吗?”
顾芷容眨了眨眼,没想到是已经渐渐习惯味道的衣服露了行迹。
汪小媛看了她心虚的样子,想了想,很快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不由苦笑了一下,靠在椅子上,“你不用这样,妹妹从没想过要做宠妃,也没想借着姐姐的东风承宠……姐姐这样做,是将妹妹置于何地?”
“当初是你自己来找我的,”顾芷容淡淡道,“你说想要入宫,请我想办法。可是入了宫,你看你都在做些什么?入宫一年都还在小媛的位分上,皇上也就见过几次面,若你只是想在宫中无宠终老,那就真是枉费了我当初助你的一份辛劳。”
顾芷容看着她,叹气道:“这件事我放在心里很久了,你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想逼你,就一直没有说。只是……”她蹙起眉,“我也不瞒里,如今前朝后宫情势紧张,若是你再不想办法得宠,恐怕以后都没机会……我们是入宫前就有的交情,看在这点情分上我总要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觉得这样就很好。”汪小媛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道,“不用煞费苦心夺得宠爱,又有你护着,不会受到宫人的轻视,自由自在,已经是很好的日子了。”
“姐姐不知道吧,我虽然是家中的嫡长女,却是父亲的原配所生,如今府中当家的,是父亲后娶的继室。母亲只生下我一个,早年便去世了,现在的母亲则为父亲生在二子一女,主母的位子坐得稳稳当当,我在家中哪里有什么地位。”
她的眼中透露出一丝忧郁:“父亲忙于公务,对家中后院不甚关心,继母总是淡淡的,不准仆人克扣就是了。去年选秀前,继母和父亲说了我的婚事,说是选中的可能性不大,想要将我许配她娘家的外甥。她那外甥我是听说过的,十七八岁了,还终日混迹于闺阁,身旁姐妹婢女环绕,是出了名的风流多情,偏偏在读书、庶务上一窍不通,没有丝毫担当,就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他家人打过骂过都没有用。”
她盯着顾芷容,慢慢道:“因此我才去求姐姐帮忙,我只想过安安静静地日子,种种花,读读书,打打棋谱,可不想为了一个臭男人花费心思,费尽心力去将他引入正途。”
“你能理解我的想法吗?”
顾芷容愕然。
汪小媛笑了笑:“在娘家,我为了过好日子,讨好父亲,讨好母亲,讨好弟妹,我已经受够了。时间如白驹过隙,一闪即逝,我总要为了自己想想吧,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顾芷容静了一会儿,这才摇着头笑道:“你若是早说,我也就不多此一举了。”
汪小媛却很高兴,她觉得和顾芷容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之后,隔阂在两人之间的怀疑已经消失了,她笑道:“姐姐送了我这么多花,我也要回礼才是。‘嫦娥云髻玉簪斜,落地飘然化作花。’”
她折了一支玉簪花簪在顾芷容的鬓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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