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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夜隐(六)
自此后轩志都没再说什么,施法时还有几分认真专注的感觉,现在又恢复了他惯常的那副冷面孔,冷淡得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两人在沉默中回到夜隐寺,冯远道隐隐觉得,似乎已到了要做决定的时候了。
他想起这个夜晚之前的日子,仿佛都是很久以前了,那时他处在一片迷茫黑暗中,还有几分怨恨委屈,不知前路在何方,也无人能理解他的处境。
完全独自一人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尽管许多人世温暖不过是表面文章,但真正处于孤立之境时,却又怀念起来那些习以为常的情谊来。
不一会便回到佛堂,心水大师好像料到一样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看你们的样子,应该是没出什么差错了。”
轩志简短地点了个头表示肯定,这个动作就连瞎子也猜得出。
心水见到冯远道心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模样,道:
“小施主有什么疑问吗?”
“我……”,冯远道觉得自己不能再犹豫了,便直言道:“请大师,收我做弟子。”
“啧啧”,心水不答反问,“施主可知,夜隐寺是做什么的?”
冯远道想了想,答道:“理应是敬奉神佛,渡一切苦厄,不过……”
“不过什么?”
“此间佛祖渡的,并不是活人。”
“哈哈哈,小施主你很上道,也有天分,不过……”
“不过什么?”冯远道追问。
“生而为人,为何要踏足鬼神的世界?”
一时间,冯远道脑中闪过无数答案,内心深处的愿望是寻得一个归处罢了,并未有多高尚的目的,若要说弥补罪过,渡化恶鬼,甚或找回自己的眼睛,都不过是附带而已。
剥下所谓理想的外壳,冯远道也只是个自私又弱小的人,自救尚不可得,再在佛祖面前妄谈拯救生灵,岂非自欺欺人?
他本可以给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答案,但却在一瞬间犹豫了。思考片刻后,他深深吸了口气道:
“我只求,一个心安的所在。”
心水有些意外,这个理由如此简单,但是无法拒绝。
他又问:“进入此间,即是踏入了鬼神之境,与你所在的人世,是渐行渐远了,你不后悔吗?”
后悔?冯远道想起自己这近一个月来所见所闻,黑暗中的生灵与现世之物相伴相生,犹如世间万物的倒影,若要活在倒影中……
他决定诚实到底:“我不知会不会后悔,真有那么一天……但若我此刻就走了,此刻便会后悔。”
“无论是人,鬼,还是神仙,他们虽与我不同,但说到底是一样的。”
“也许,等我有能力的时候,可以像轩志那样尽些力……”
“所以,我想留下。”
他一口气说完,甚至都不知自己讲了些什么,零零碎碎的字句顺着心意从口中冒出来。
心水静静听着,心想药僧说的不错,小施主不仅毫无慧根,甚至,他根本不求佛祖。
住持大人的脸上慢慢浮出一个冯远道看不见的微笑,欣然应道:
“既有觉悟,就收下你了。”
一切皆如天意般得偿所愿。
然而智慧的住持大人,也未必能看的多通透,毕竟,天意网住了谁,是掐指也难算的。
冯远道心下一喜,却听心水忽然间大笑三声,恶作剧般地道:
“第一个考验来了,阿远你要不要剃头?”
果然,严肃的念头是永远不会在主持大人心中停留太久的。
冯远道当然没有剃头。
作为替代,他舍弃了自己的姓氏,倒不是要就此舍弃尘缘,只不过在鬼神所辖的世界里,人是外来之客,须得戴上面具才能自由行走于彼岸。心水、怀常皆是法号,就连“轩志”也不是真名,他们就像来自虚空中的人,只是短暂地栖身在人间。
可这又如何?人生大梦一场,投生于世上,本就是匆匆一段旅程,来自何方,去往哪里,都并不重要。
把“冯”字去掉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久已过世的父母。对不住吗?不,姓氏连系血脉,名字承载寄托,父母真正给予的,令他与别人不同的,是名字而非姓氏。
如此看来,戴上面具,反而离真实更近一步了。
从此,他以远道为名,成为了夜隐寺的一员。
心水说,夜隐寺里只有一个真正的和尚,那就是药僧。
而主持大人自己,若以一般戒律而言,绝对称不上是个僧人的。他吃过肉也喝过酒,只差没有娶老婆生孩子,红尘种种,于他都曾皆是触手可及之事,与旁人没甚不同。但不知为何,远道却觉得,此人虽总没个正形,大大咧咧的好像无事不可对人言,但某种深入骨髓的神秘气息却是挥之不去,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墓地“高人”轩志原本姓林,而且是“不分轩轾”的“轩轾”。此人不开口说话时,就如同不存在似的,即便开了口,也永远是冷冷淡淡,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在远道眼里,他身上“人”的气息很弱,好像孤魂野鬼般漂浮在世间,对外界一切皆不闻不问。
药僧终日埋首于药房研究药理,偶尔下山去诊病,心水时常外出云游,不见踪影,林师兄又与他无话可说,远道反而与青箬亲近起来。
青箬这个人很是奇妙。
自从她说要跟着他以来,开口便是唤道“公子”,远道自小没被人这样叫过,十分不习惯,便要她直呼其名,随后又省起,初见面的时候告诉她的名字是“冯道远”,现下还得解释一番。
终于说服青箬叫他“阿远”,又好奇起来: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呢?”总不会你还有父母吧?
青箬道:“我自己取的。”
“在我还没有化成人形的时候,有一天一个僧人经过,他像你一样,也不小心触怒了碧水寒潭里的龙神。”
原来几百年前,也曾有一个人像自己一样经过碧水寒潭,远道大感兴趣,追问“然后呢?”
“那个僧人法力高强,龙神竟然也没能打败他。”
“后来呢?”
“后来啊,他们成了朋友。”
朋友?这个词放在青龙身上,感觉很不合时宜。
“也许是龙神觉得僧人有趣吧。僧人也不像寻常人一般怕他,反而讲了很多外面的故事给他听。龙神因为双目失明,很少出去,所以每次僧人来它都很高兴。我那时在一旁听了许多,知道不少人间的事……有一次僧人吟了一首诗,我很喜欢,就取了一句开头的两字做了名字。”
“青箬……的确是很美的名字。”
远道想了想,还是绕回来道:“再后来呢?”
“僧人走了。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知何故他们大吵了一架,还大打出手,几乎掀翻了潭底。之后僧人便一去不回,龙神也沉入水底再不出现。”
远道不自觉抬手摸了摸失明的双眼,一个疑问好像水底的气泡般升了上来:
“为何龙神要与我交换眼睛呢?以他的力量,足可以……”
其实当日他差点就溺死了,只怕龙神也未必真是手下留情。即便他曾与人类做过朋友,也不见得就是一条好龙,依仗天生的神力,凌驾于弱小的凡人,有什么值得原谅?更别说同情!
然而青箬却叹了口气道:“我虽不认识龙神,但能感觉到他的难过和后悔,也许……他与你交换眼睛,只是为了去看看僧人说过的世界。只不过……以凡人之躯,他的朋友应该早已轮回好几遍了吧。”
轮回好几遍?远道眼角不禁跳了跳,那青箬该有多大了?
不过,也许真如她所说,对于上古时就已存在的龙神而言,时光有如深潭静水,几乎觉察不到流逝。他得了能见人世的双眼,要看的人事却早已不复存在了。
就算如此……就算如此,我便该被牺牲吗?为了坚定自己的想法似的,远道用力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仍是看不到的。
“其实,我们都很羡慕你呢,”青箬看着他,道:“寻常小妖仅得了散逸的灵气便可化为人形,而龙眼是灵气之井,不知可抵多少年修为……”
看到远道惊异的目光,她又道:“话虽如此,若换作是我,多半承受不起如此强大的灵力寄宿,反而会被压迫至神识飞散,消失在天地间了。”
“可是,你修炼了这么久……”
“几百年,阿远觉得很久吗?”
远道点头,自然是很长时间啊,都够轮回好几遍了。
青箬微微仰起头,看着远方淡蓝的天空,轻轻地道:
“我用了几百年,走了捷径,才能和你差不多。”
而你生来就是有血有肉的人了。
远道怔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些。
默然一阵,还是忍不住道:“若有可能,我还是想把眼睛换回来。”
灵力再强大又如何,终究抵不上现世的一缕晨光,生而为人,就会想要更多,欲念和修行,竟也是相似的。
青箬听了,脸上浮现出一种很复杂的神色,有一分的悲伤,三分的了然,五分的同情,还有一分远道看不懂。
转眼间,春分已过。
那日他上山采药时是在惊蛰之前,草木刚从冬季里苏醒不久,翠生生的好像年方豆蔻的小丫头,现在时近清明,住在山上还不觉如何变化,山下只怕春色已渐老了。
远道慢慢习惯了在夜隐寺的生活,他和青箬之间彼此有了些默契,行路时几乎已经不需要扶持和倚靠。
他有时会想,不知先生与何嫂怎样了。安定下来后远道即与医馆送了信,说一切顺利,留下安心治病罢了。
这世上大多事情都如时光一般,是一去不回头的。
百年前离开的僧人,飞离碧水寒潭的青龙,又或者一闭眼便消失的光明。但此时的远道还不能体会,他已一脚跨入另一个陌生而奇妙的世界,用他的双眼,去窥探本不属于他的秘密。
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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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前因后果终于交待完了……青龙·夜隐其实是蛮流水账的,没有什么主体故事,而只是类似漫谈,之后的文应该就会恢复正常,一篇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