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失真爱

　　春游的前几天，方老师在班会上招聘向导，彩姑自告奋勇：我去过双龙林场，前年大哥带我去的。我认识那条路，认识那里的管山大叔，他跟我大哥是打猎的朋友，一个很有学问的神秘人物。只是他的面目很可怕，脸上有很多伤疤，戴着一副墨镜。老师问：你不害怕？学生回答：有大哥护着我呢！但是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温柔，牙齿很白。不知谁在后面悄悄揶揄了一句：猩猩的牙齿也很白，很可爱呀！顿时引来了哄堂大笑。老师也笑了。

　　双龙林场像一位隐士，离群索居，被人遗忘。那儿古木参天，空寂幽静，而飞湍的瀑流掩饰不住激荡的情怀。

　　周日。彩姑充当向导，陪着方老师走在队伍前面。方杰事先到县城文化馆翻阅了县志，查考了双龙寺古迹。噢，明朝的徐渭到过，还留下遗迹。在他的论文里，才子徐渭屡屡科场失意，则是一个很典型的论据。登上第二座山峰，方杰驻足眺望。他的目光透过乳白色山岚，寻找五级飞瀑。他的视线徘徊在重峦叠嶂之中。他看惯了巴山蜀水，对浙江秀丽山川惊叹不已。令他神往的，还有莽莽林海下掩藏的古刹，以及徐才子在古刹里留下的印记。

　　下到山坳里，方杰发现那座禅林的面目并非如县志所述，令他失望，懊丧。这里除了一堵斑驳的杏黄院墙，什么石狮、石象、石屏，均荡然无存。晨钟暮鼓早已消失殆尽，能否从中寻找失落的梵音？能否从断碑残瓦中发现历史的遗痕？能否从古人的遗迹中解读科举制与人才观的内涵？

　　他站在古樟树下，感慨万端，仍抱着一线希望：同学们，这座古寺建于唐朝元和三年，即808年，距今已有1100多年历史。非常可惜，那些精湛的石雕艺术品不见了。不过，据县志记载，寺院墙壁上有明朝文人徐渭的题词，大家进去看看。一帮小小年纪的初二学生，山里孩子，对此根本毫无兴趣。大家感兴趣的是溪涧里的鱼，树上的鸟，草丛的蚱蜢，石缝里的蟋蟀。阿菊一转眼已经跑进去了。

　　彩姑站在门槛边，不以为然。这是她第二次光临。这座破院落，荒凉，冷清，有什么好看呀？自己学校也是一座破庙，算得上是远近闻名的乌龙庙呢！这座寺院比乌龙庙还要大，把它改成学校多好啊！还可以请管山大叔当老师。心里是这么想，脚步还是抬了起来，搁在门槛上。

　　她下意识朝后面瞥了一眼。老师正擦着火柴，双手窝着小火苗，低头点着了香烟，抽了一口，抬起头来，惬意地吐着烟圈。刹那间，她正巧跟老师的目光相遇。不知是为了躲避，还是得到鼓励，她随即转身跨过高高的门槛，跟着大伙一窝蜂地涌进了寺院大门。是啊，因为她是自告奋勇的向导，因为自己很听老师的话，因为雨夜遇救的感恩之情……总之，小女生很愿意跟老师在一起。能为他做点事，心里很快乐，或者说是幸福。哎，怎么说得清呢？

　　后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彩姑回头一瞧，一队春游的学生向这边走来，大约有两个班。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像是从县里来的。队伍里还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肩上挎着一只保健药箱，药箱上的红十字标记分外醒目。没几分钟，城里学生也进了寺院。空荡荡的寺院里，顿时门庭若市，闹哄哄的，将荒芜、破败暂时淹没了。

　　前年她跟大哥来过，眼前的殿宇照样千疮百孔。样子稍有不同的是，西厢房屋檐下多了两笼小白兔。不少同学围着看，有的在用青草喂兔子。两个学校的近百名学生混杂在一起，好热闹。竹笼里的小白兔好吃惊哦！她朝厢房里张望，里面静悄悄。哎，怎么有一道竹编的墙，分隔了两个小间？一间的墙壁上挂满了一捆捆草药，还有几个药葫芦，使人想起八仙中的铁拐吕洞宾。另一间的墙边有一辆纺车，很笨拙，像古代黄道婆用过的。

　　她无心久留，总想找到那个破文人的题词，好让老师高兴。她约了两个男生，挺认真地找起来。大殿空旷，侧殿落寞，管山大叔不见踪影。七转八拐，穿过拱券门洞，经过一条幽暗的廊道，是一间灶房。半明不暗，有人在烧饭，火光映红了那张清瘦的脸。一位男生吃惊地喊着：彩姑，彩姑，这儿有人！彩姑跑过去一看，怎么多了一个女的？也许是新来的管山婆。彩姑问道：大妈，请问庙里有一句徐渭的题词，就是徐文长写的字，在哪儿？正在烧饭的中年妇女吃惊地抬起头，女孩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一脸的稚气。管山婆望着她，凝视了好一会儿，问：你从璜村来？小姑娘点点头：是啊。老师带我们来春游。大妈快告诉我们，徐渭的题词在哪儿？我们要写作文呢！管山婆诺诺地应着：好，好……又问，今年多大了？彩姑一边点头，一边往后倒退了一步，怯懦着：你，你……妇人目光呆滞，使她心里慌乱，以为有神经病。你……你过来……过来呀！管山婆从矮凳上站起身，嗫嚅着嘴唇，向她伸出沾满灶灰的手招呼着。快跑，疯子！男生赶紧拉了她一下。彩姑吓了一跳，跟着逃了出来。身后突然响起“扑通”一声。她回头一看，妇人跌倒在柴堆上。她想回转去扶她，被男生拦住。羊癫疯，过会儿就没事。一动就会送命。那个男生说，像是很有经验。

　　彩姑跟着男生往外跑，在转弯处不巧跟来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正从西厢房过来。她抬头一看，是那位女校医。对不起！小女生赶紧道歉。小同学，怎么啦，这么紧张？女医生很客气。医生，里面有个大妈犯了病，昏过去了。您来得正好……快带我去！女医生很果断，回头跟身边的老师打了招呼，快步流星朝灶房奔去。

　　病人仰靠在柴堆上，脸色发白。女医生戴上听诊器，蹲下来仔细听了听，又按了病人的脉搏，随即打开药箱，用酒精药棉擦了擦手，取出药瓶，掰开病人的嘴，将一粒白色药片塞进舌头下面，再合拢嘴。女医生站起身，将听诊器插进白大褂口袋里，用职业的口气说：心脏有点问题。现在没事了。多谢医生！彩姑瞥见女医生胸前的红校徽：西屏中学。哦，县城来的。女医生和蔼而认真：不用客气。家属呢？彩姑说：大妈像是新来的，我也是第一次碰见。过去我来过一次，这儿有一位管山大叔。女医生说：哦。等她醒来，我再关照她。彩姑发现，女医生很清秀，举止文雅，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她的眼神有点忧郁，但是充满友善和安慰，使昏暗的灶房有了一线光明，难怪人们要把医生称作“白衣天使”了。

　　当女医生看到病人睁开眼睛，便微笑着对她点点头，说：大姐，没事的。我给你留点备用药。她把棕褐色小药瓶交给病人。彩姑陪女医生出来，在天井里告辞。再见！女医生向小女生伸出手，微微一笑。再见！小女生握着有酒精味的手说。她还想再说什么，比如您贵姓？哪里人？来西屏多久了……可惜白衣天使已经转身走了，世俗礼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她目送离去的身影，步履轻盈，瘦削的肩上挎着小药箱，上面的红十字符号似乎在暗示：救死扶伤。她释然了，萍水相逢就这么寻常、从容，没有寒暄，没有客套，连自我介绍也省略了。做医生的就这么单纯、务实。

　　天井的另一头，方杰坐在井圈上抽烟。彩姑没精打采地走到老师身边，一脸失望：老师，别找了。方杰问：管山佬怎么说？小女生说：哪有管山大叔呀？只有一位烧饭大妈，突然犯了病，好危险哦！我们以为是羊癫疯，其实是心脏病。幸亏碰到县中的校医，立即给她服了药，现在没事了。方杰很扫兴，瞥了一眼朝寺院门口走去的女医生，猛吸了几口烟，在井圈上揿灭烟蒂，站起身，吹了两声哨子，喊道：大家到外面休息20分钟，然后去西龙潭。

　　彩姑第一次看到老师如此懊丧。她不明白这件事会对他这么重要。她恨自己想不出办法，太没用。如果能找到那几个宝贵的字，该多好啊！嘿，疯疯癫癫的徐文长，干吗把字写在寺院墙壁上？乱涂鸦，真会捉弄人！少男少女像出笼的小鸟，跑着跳着出了寺院，寻找好玩的地方。这时，阿菊喊着跑过来：彩姑，现在才来啊？你到哪里去了？我以为你跟老师在一起，可是老师身边没有你的影子。彩姑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阿菊问：就是那个背药箱的女医生？她的医术这么好，人又长得漂亮！要是将来能做医生多好！你想不想做医生？彩姑说：想了有什么用？还有高中这一道关呢！听说报考医科大学百里挑一，很难考。阿菊，你理科成绩好，比我有希望。阿菊说：你可以考中专呀！卫校、护校都有，愁什么？来，我包里有吃的。你不饿？这个阿菊，总是开开心心的。彩姑点点头：是饿了。就你关心我！阿菊俏皮地一笑：还有一个人在关心你呢！还有谁呀？是他呀。刚才他还问过我，彩姑上哪儿去了？彩姑皱着眉，用胳膊肘轻轻撞了她一下：阿菊，你胡诌什么呀？

　　她俩坐在寺院旁边的石凳上。彩姑从书包里掏出了番薯、芋艿。阿菊掏出两只煮鸡蛋，给了彩姑一只。她说还有粽子呢，好奢侈呀！当时处在国家暂时困难时期，都是“瓜菜代”。而阿菊的父亲在供销社代销店工作，有时能搞到机动的副食品票证换糯米裹粽子。彩姑跟阿菊边吃边聊：方老师为什么要找徐文长的破字呢？烧饭大妈好怪好怪，她从哪儿来？她跟管山大叔是什么关系？县里来的女校医好标致，也挺年轻，结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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