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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过了几天,韦依才给许度真就抱了盆植物来,叶子又扁又短,叶片两边印着挺宽的金边:“我问过卖花的了,这个东西挺好养活。十天八天不管也死不了。”
许度抬头打量了会:“这是什么?”
“什么什么?”韦依只当他是忘了那天说的事,“不是说好给你送盆花过来的么?我看我们学校办公室里放过,不容易死。”
“这花叫什么名字?”许度看着放在茶几上花盆有些踌躇,“学名。一会我好查查习性。”
韦依心想着原来这位还是个考据癖,她愣了会才想着刚刚老板说的名字:“金鱼草?还是金钱藤?”她想着自己是弄不明白了,抬头瞪了一脸洗耳恭听的许度,“别考究了,养不好也没关系。”
韦依想着这盆花,估计现在他也看不上眼,她记着的可能还是十来年前那个小孩,再小的东西似乎都能欢喜半天,现在的他无论是经济和阅历已经有了天壤之别,指不定喜好也早就变了,也许还会嫌这么盆花费事难照顾。
韦依发现自己觉醒得有些晚,原先还有的喜悦也减了不少。她在他厨房里找了个洗的干干净净的旧抹布铺好了垫在了茶几上,又把花盆搬着压在上面:“浇水别浇太多,湿了就行。真不难照料的,赶明你要是真不喜欢了,我再搬走。”
“好!”许度微微皱着眉,“你今天很忙么?”
“不忙。”她想了会心中的郁结纾解了些,笑着解释道,“这学期还好,有几个课题。上课的时间倒比较少……”
“平时你别太累,注意身体。”许度闷着头想了半天才又蹦出来句,“要是有什么忙我能帮上的可以让我做。”
“知道了知道了……”韦依心不在焉的应了声,又仔细想了想,自己这说不准还真得有个啥能差遣上他的,眼前这位大概比金山有道要靠谱些。
想着那些文献,中文的还好些,那些不得不参阅的欧洲文学史料却是比十四行诗要让人郁闷了许多。
虽然这些年韦依对于这种生活早就司空见惯了,可是在她这个对考据性要求比较高的科目来说,论文的写作和课题的研究所参考的大量资料就不是头大一会可以说的了。
当然,她没说的实话是往年一个课题已经折腾得她痛不欲生,今年还多了两个。
————
接着这一个月里,韦依就跑得理所当然了。
这时候是年尾,许度已经理所当然的闲下来了,韦依才发现自己有了时间和他在一起。
其实这才是两人第一次有了挺长时间在一起的机会,以前觉得时间挺珍贵的,现在一下子多了感觉有些奢侈糜烂。
到了年关,学生们也都在复习考试。韦依也开始相对闲了些,她发现自己的工作没别的了,除了隔三差五往许度的地方搬几本泛黄的旧书,剩下的就是理所当然的享受。
韦依一直记得他很细心,不管是十多年前还是这次,其实本来挺坚实的堡垒也都是被他这肆意的细腻温情给击溃。
她很容易被一瞬间打动,却又怯着这之后的时光,她甚至在这时候还是吃不准自己的决定对错与否。
于是时日久了,韦依就渐渐的发觉其实自己记忆里压根就没有真正认识过他,她开始理解为什么很多初始幸福的恋人有些走了陌路。
诚然许度很用心。
他阅读速度很快,可以算的上是博闻强记,他能够为了自己去整日里只翻阅《帖木儿》和《浮士德博士的悲剧》,能记下大段的《群鬼》和《笑面人》原文,也能同样背诵出《雷雨》中不怎么出彩的台词。也能够在自己给出诸如比较二者特点的问题的时候思索片刻便给出三段式的答案,却只会在偶尔空闲的时候说些挺冷的笑话。
他并不愚笨,却缺了些许的幽默感,事事上心。
诚然许度很细心。
他几乎是无微不至的想要包揽着自己的生活,他总是会在自己又忍不住犯了忌讳的时候提醒自己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就连偶尔想要变换些许的寡淡口味也得让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些许,之后定然又会郁结好久,她知道他这并不是不关心自己,只是太过上心。
诚然许度并不算胆怯。
他可以站在那个几乎是面对着世界的舞台上演着自己,却又那天自己的要求,许久都没再在自己面前显露过他的身体。他并不算是自卑,只是他明白这将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隔阂,同样也是两个人的人生轨迹中最大的一个曲线。于是韦依有时候会想,自己是真正的不介意么?即便是,老头子和老太太又该当如何?
渐渐的韦依就清晰的认识到,许度的情感有些太沉重了。
韦依偶尔猜想,许度也许是已经将所有不曾得到过的感情,全都倾注在了自己身上,他也许没有想过人生中也许还会有无数的变故,也许每一个变故,都将与现在的故事相左。
韦依知道自己承担不起成为他的所有,诚然自己也给不了他自己的全部。
她知道许度很在意自己,从来没有个人是这样子全然的在意。
因此,他所缺失恰好便是一个“张弛有度”!
————
韦依推开了面前没带上一点滋味的清水,略压了些嗓音:“别总是让我喝水,你要是天天只喝白开水你嫌不嫌乏味?!”
这是韦依第一次断然的推开,先前有过,总是带着些商议。
许度愣了下,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摇了摇头:“陪着你一起,不乏味。”说着把杯子又推近了。
韦依没来由的就把他那句陪着听成了依然只有两个人的世界,心中的恼怒又深了。
韦依用力把半满的水杯远远一推,谁料轻巧的杯子就顺着桌沿滑落在地板上散碎,细碎的骨瓷沉在清亮的水里。
韦依就收了原来想说出口的话,捏了捏拳头坐下了。
然后韦依就见许度站直了,两个膝盖却微微的颤了下,当即脱了鞋踩在地板上,拖过了垃圾桶,慢慢的把骨瓷的碎片一点一点的往里面捡,他的动作很利索,原先变了的脸色也还了暖,笑了下:“先别动,地上没收拾干净。”
韦依就像是怔住了。
他并不开心。
她能感觉出他的笑,什么时候是真开心了,又有什么时候只是牵强。
她想着,也许他并不是毫无知觉,也许自己近日的忐忑也被他看在心里,只是他有着自己坚持的原则,从不曾打破。
许度收拾得差不多,又夹着块湿抹布把地板擦了擦,站直了身子,径自走到了卧室里穿了外套:“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看到我。我可以先出去。”
许度的语气第一次变得有点冷,也把该有的决断全给了他自己。
韦依不知道他这是去了哪里,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回来,她只是开始后悔,她知道自己又一次在无意中刺伤了一个珍视自己的人,她看着远处地板上还残留的一些被擦得有些模糊的血渍,她走了几步,发现沿路都有,压着门框边也有几滴。
韦依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想着这几天的彼此,记起来闲暇时许度带着笑给自己背过的十四行诗。
请学会去读缄默的爱的情书,用眼睛来听原属于爱的妙术。
……
韦依等了很久也没见许度回来,他很少撇下自己独自外出,像这样更是头一次。她也听出他是真生气,即使没有疾言厉色,连一句责备和埋怨都没给自己,她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将他的底线就轻轻的弹拨了一下。
韦依这挺多年没觉得这么慌过,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会回来,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她知道自己很担心他,却发现他的手机还压在床边,他是刻意的不让她找到。
茶几上的金边虎尾兰长得挺丰茂,宽厚的叶边露出灿烂的金色,叶片很干净,花盆里的覆土也被他买回了一种细碎的白色小石子掩住了。
闲暇时他会夹着棉签沾上水一点一点的把叶片上的灰尘洗掉,会提着一个小水杯绕着花盆浇水,偶尔也会提醒她把花搬到墙角边,给它温暖又不太炽热的阳光。
韦依伸手触了触,小石子微微还有些潮湿,她才记起他刚浇过水,他连伺弄一盆花的时候都专注得让她有些微的动容。
再一想,自己不知道的其实还有他的圈子,他的过去,他的很多。
不管是在还没有相识之前的还是错开的这很多年,谁都不会是一张白纸,他肯定有许多事还没说出口,有许多事是没来得及说,有许多事是没找到机会说,也许有许多的事说不定就是他还没准备说。
其实许度又何尝不是一样?
她可不信许度真来得及知道自己这些年交了什么朋友,和什么样的人正在相处着,又遇到过什么的事。
理清了这些,韦依心里好受了些,他们之间的根结不过是没能真正的把那些早该摸清楚的干系都给摸明白了,没能把该说的话都给说清楚了,既然许度不肯轻易说出来,那让她开口也不是什么大事。
韦依看了一会书,一看垃圾桶快满了,下意识的伸手拨弄了下躺在上面的碎片,指尖一痛,缩了回来,就看见手指上滚出一个鲜活圆润的血滴,吧嗒一下就滴在了脚边。
韦依晃了下神,见客厅的门正好被推开了,许度恰好跻身进了门,看见抬头盯着自己发呆的韦依:“我出去想了想。”
韦依抬头看了一眼:“你有创口贴么?手破了。”
许度点了点头,转身走进房间从书架上挪下来一个乐扣的整理箱。
韦依见许度顺势先从箱子里取出一沓东西,韦依定睛一看是本有些旧了的病历,里面还夹着不少东西,心里有些好奇,扭头问道:“这些我能看看么?”
“哪些?”许度头也不转,看都没看就应了声,“你看吧,姐。”
“恩?”韦依一边翘着手指打开病历,一边竖着耳朵听他接下来的话,“刚刚我在外面想过了,这些天可能我是有些不好。”
“什么?”韦依一边定睛辨析着有些泛黄的纸张上写着的字,第一页寥寥草草写了一段鬼画符之后在病历的右下角落了诊断:内出血合并椎体骨折。
“以后你不喜欢做的事,我不逼你做了,好么?”他抬脚把创口贴递了过来,才看见韦依手上拿着的病历,头低了下,心里悬着的一颗石头莫名就落了下来,却似乎生的太高了些,是以砸得心底微微有些疼。
韦依又粗略的翻了翻,字迹都不是很容易辨认,只有打印的出院记录上的结果还挺清楚,往下列了挺多条,韦依就记了三个,脾脏摘除术后,T12、L1单纯性契形压缩性骨折,椎体内固定术后。
韦依想着他说过的背疼,也不知道真假,不知道疼到了哪种程度,不过她知道了的是说不定就是这时候落下的。
打量了上面的几个时间,什么时候入院什么时候出院又是什么时候的手术,前前后后有几个月,只是自己一无所知。
这样的事过了七年,她依旧是一无所知,往前推着时间,今年他大约是27了,说不定这就是他20岁时唯一收到过的礼物。
韦依知道许度从来没有拒绝过自己什么,只要自己开口问他一定会说出,却发现自己问不出口。
她见许度回了神,把创口贴接过来贴上了手指,粗略翻看夹在病历里头的多是这些年积下的报告单,没仔细再看内容,又还回去了。
“怎么就割到手了!”他把东西又收好了,弯腰打量了下韦依已经裹好的手指。
“丢东西时不当心。”韦依抬头看了一眼许度,又伸手指了指他的右脚,“刚刚看见地上有血,你把鞋脱了,我看看深不深。”
“不深,早就好了。”说着许度还是蹬了鞋。
韦依见他的伤口被泡的有些发白,倒是不见出血了,心里微微一松,又有些埋怨道:“你刚刚去哪了,怎么都泡成这样了?”
“游泳馆。”他笑了笑,“冷静冷静。”
“你背上是?”韦依忍住了刨根究底的冲动。
“恩?”许度压了些声音,“哦,意外。”
等了好久,韦依才又开了口:“刚刚下午我一个人想了。你没有做错什么,但是有一点我们都得先想清楚了。我们不是只有两个人,你明白么?”
“恩?”许度的眉头微微有些皱着,压着下巴点了点头。
“我是说,我们在一起但是同时也是两个可以独立的个体。”韦依坐下来摸了摸手背,“就像我,有学校里的同事,有父母,有上学这么多年处的好的那些同学和朋友,所以我不可能把所有的精力都交给你。这些是我的圈子,我有我的圈子和空间。”
韦依看了眼许度微微有些紧起来的眉头,想了下又说道:“你也该有你的圈子,有你的朋友。所以你也不能把所有的时间和注意力都集中在我的身上,是不是?”
许度就不说话了,他思索着韦依说的圈子,发现自己的圈子其实挺小,他才发现自己很少和人深入交往,落得现在泛泛之交挺多,知己良朋却没几个。
许度没想好怎么去接他的话,只静静的听着韦依的阐述。
“所以你不能时时刻刻提醒我该怎么吃怎么喝,有什么的限制。”韦依觉得这话说重了,又转口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我觉得这样太累了。你和我都会累。”
许度想了好久才接了一句,语气也微微的低落下来:“我会注意的。”
韦依想了挺久,心头微微有些不安:“如果你不介意,能让我认识你的朋友么?”
许度没料到她忽然转了话题,不假思索的应道:“好!”
韦依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次是自己话说重了。
许度的情绪有些低落,他并不常发火,不常常闹情绪,可以说是一个相当冷静的人,就连这次也是急忙自己就选择了先避开。
“我不是说你不好,就是觉得我们俩之间的相处模式有了那么一点点的Bug,需要修改,没什么大不了的,哪个程序员的程序没改个几回才正式运行?”韦依想了会觉得自己这不像在宽慰人。
许度笑着目光更软了下来,眼见着还带着点无奈的神色,隔了挺久才见他沉着声音说了句:“你放心吧!这些我知道,我没事。”
韦依伸手摸了摸他嘴角弯着的一点笑,暖暖的有些刺手,却发现记忆里他就没见大笑过,也不知道有没有真正开心过几天,再细细思量,想着大略是少的可怜。
想了挺久也想不出这十多年许度一路走过来再回头看的时候都是什么滋味,只是这段日子发现他从不曾提及过去,包括住过十多年的那个城市。
————
韦依回了家,查了那几个病名,心里大概有了些谱,只是其间的利害还是模模糊糊的理不清楚。她把病名挨个记了下来,过目时瞟着的些治疗过程也标了几个词,给现在在医院工作的高中同学王力远打了个电话,将开口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其实也不怎么记得他是哪个科室了,听着对面那个变了挺多的男声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喂?”
“我……”韦依愣了会开了口,发现这个高中同学挺久没联系了,“我是韦依。”
“哦……”对方拖了老长的一个音应了声,“大姐啊,你有事吧?有没有看看现在几点?”
韦依这才抬着胳膊看了眼手表,才发现凌晨近一点了,想着这点是晚了。
摸了摸脑袋想明白了估计这同学还是在值班,亏得不是休息,不然指不定自己就是破坏人家夫妻幸福生活的罪魁祸首,笑道:“反正你也在值班?给你醒醒神。”
“大姐,你大半年没给过我电话了。大半夜的你就算准了我值班来给我醒神,你不是打听好的吧?暗恋我?”对方嗷了一声,“唉,你怎么早两年的时候不说,要不我就直接带着戒指来求你嫁了。咱俩那会多熟啊?”
“别贫了!”韦依一想那时候,这是个明摆了不靠谱的,说不准这位说的还真会做,“信不信我把你话先给录音了然后丢给李静听?”
“信!”那边高亢的吼了声,“你可别,这年头讨个媳妇不容易。这么好的你给我弄跑了到时候我就赖上你!”
“对了,有几个问题考考你?”
“恩,说吧!”
“一个人。”韦依想了会,“有个朋友的朋友出院小结上有:脾脏摘除术后,T12、L1单纯性契形压缩性骨折,椎体内固定术后。这几种诊断,大概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这些?”王力远的声音压了下来才说,“这哥们谁啊,够可以的啊?”
“不止,先记着这几个。应该还有一些检查报告,X线和CT什么的,我没细看。”韦依被他拔高些的语气不由心里就紧了,又听他吊了一半胃口又不说话了,“有什么原因你倒是说话啊!”
王力远正儿八经的问了一句:“看来你是真没事做找个人来考我了。先说明了,我是管儿科的,只能说个大概。”
“恩,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事!”韦依也不笑了,“严重?”
“还行。”王力远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一般脾脏破裂后大出血,所以大部分手术时就摘了。脊柱骨折情况多点,内固定也说不清楚。反正这几种毛病合下来就几种情况,工伤、打架、要不就是从高处掉下来,比如从楼上,院子的围墙上什么的摔下来都有可能的。所以一般男的多点,大概是和人打架了。”
“没!”韦依心里嘀咕着,看他的样子也不像会打的,要是能打架就好了,把王力远晾在一边晾了半天冒了句,“然后呢?说重点,一般恢复后有什么影响?”
“大姐你还记得我?!”王力远哼了一声,“恢复了就没多大问题,不过脊柱骨折什么的比较麻烦,一般或多或少都有点后遗症,毕竟人背后的神经挺多。脾脏好点,不过脾脏是机体最大的免疫器官,摘除之后抵抗力什么的欠缺点。”
“没了吧?我说王力远你水平怎么这么次啊,说的网上都能查到!”韦依梗了会才轻声道,“谢谢你,改天请你吃饭。”
“吃饭什么的不用,大姐你下次打电话看下时间就行。”王力远听着那句次也有些郁闷,“对了,下次没事也别往我这边打电话。等你哪天有了小孩再说,那玩意我在行,省得你一天到晚说我次。外科骨科什么的我只能说到这份上,没这个料子。”
————
挂了电话韦依想着他偶尔会提及的背疼,原来飘忽不清的事一下子就清楚了很多,这时候想着觉得有些难受。
韦依知道自己真还难了解这么个人,先去问了挺久就说没事,真见着了说是手术,再追问些也还是蹦两个字“意外”。
他没一句是骗她的,却没一句把话说尽了。
时间不早了,韦依心里偏偏还堵着,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还是给许度拨了电话,提示音响了几声接通了。
许度眯着眼睛看时间已经走到凌晨一点,只当韦依有什么急事,一激灵一点睡意也没了,一边歪着头把电话压在肩膀上,一边就推开橱子拿着衣服急忙问道:“姐,你怎么了?”
“我没事。”韦依听着这样的声音莫名的安下心来,“就是刚刚给我高中同学确定了些东西,和你有关的。你想听么?”
许度松了口气,踩在地上的脚又缩回了被子里:“我怎么了?”
回想着这几天自己的表现,真还没做啥错事,这句话就变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没怎么。”韦依笑道,“就是想问你点事。你得一五一十给我说,要是有一句撒谎就拆了你的皮。”
许度下意识去点头。哪料肩上一松手机又掉了,赶忙又拾起来压在耳边:“恩,你说。”
“你以前是不是从高处摔下来过?多高?”
“嗯。没多高,就七八米。”许度想了会,又解释道,“其实也就两层楼高点的高度,没到三楼,从栏杆上翻下去的。”
“怎么回事?”韦依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感觉却更不安了些。
“意外,我自己靠在那晒太阳,不留神翻下去的。”他似乎滞了滞声音,压了些音量,“没扶住。”
许度说最后那句意外的时候,韦依听着味道就有些违心了,最后的那句没扶住更多了点负气的感觉。
韦依知道他不想再说的时候就爱变个法子差开当前的话题,这也算有七成是骗了她,心里微微有些不甘,才过了一会又咬出他多点的味儿,总归自己想知道的他还是告诉自己了,最后那一丁点的关键大概也不是特别的重要。
韦依估计再过多少年许度都不会把这十来年他都发生过什么一五一十的倒出来,不过有一点不用猜也能看的出来的就是在眼前的光亮背后还有着不少自己瞅不到的灰暗。
韦依想着心里有的那一点不悦也消了,低声嘱托着天冷注意保暖和早些睡觉几句又恹恹的挂了电话。
————
电话被掐之后许度发现自己一点睡意都没了,他想着韦依的嘱咐套了件外套站了起来走了几个来回。原先还带着点迷糊的精神头变得更加清醒,索性又去洗手间洗了脸,又觉得贴身的衣服粘的很,知道自己是睡不着了。
许度知道那件事韦依迟早得知道。
其实在韦依见到病历的时候许度心里就有了谱,也知道她迟早得问,也从来没打算瞒着她,关键就在于她想挖进去多深,关键也在于他怎么告诉他。
许度冲了个澡,水温不高,让他更加清醒了些,晚上醒着也没什么需要着急的,许度就慢慢的换了套衣服,看了时间才凌晨的两点半,现在天冷黑得早亮得晚,天亮最快也还得三个小时。
于是他又钻回了被窝躺平了,没开灯,窗外原先还有的一点点星光也不见了,大约是到了黎明前的黑暗。
躺了一会,许度才开始在这样全然宁静的黑暗中回想这段故事,那样色彩鲜明的光影让他像是又看了一部电影,总能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在跳,然后再告诉自己还活着。
那时候的他正靠在阳台上探身看着宿舍不远处的篮球场,篮球场上只有几个漆色都掉了大半的篮球架,不过男生们依然是乐此不疲围着这几个球架打球。
他这辈子不可能像他们一样,却不愿意在目光里就此避开。
这辈子他有很多事情做不了,碰不了,他不可能都将这些都摒弃在自己的世界外,其实真正的面对也没什么大不了。
接下来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了他的名字,然后则是忘了因为什么而争吵。
这场电影总是演不完整,这次最后的光影就是停在开始扭曲的光线之下,他看着眼前刺目的阳光,几个拥过来围观的人。
也许在前一秒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如果他有手,哪怕只是一瞬间有过,是不是在那个人推向他的时候就可以紧紧的攀住围栏?
许度闭着眼睛又想了想,心里的滋味就更多了。
其实那时候,有一瞬间他也很想韦依,没来由就想起了,即使之前他之前挺长段时间刻意没去联系她,事后想着他亲近的人挺少,数着也就一两个,那时大概也是怕自己死了都没几个人知道。
他极少对别人提起过自己的过去,这一段就更少了,怕别人知道也怕自己再回想那阵子的日子。
许度想着想着又想到十来年前就在队里还和人赌过跳水,10米高的跳台眼睛不眨也爬上去了。
他从没有正经学过跳水,却没觉得哪里怯了,眼睛睁着就往下跳,再笔直的钻入水中,入水时的冲力让他耳朵背过一阵子,全然的寂静却没来由的舒坦。
他那时候就没怕过什么,没多想过什么,却也知道即使自己再亲近水,也不可能在水里躲一辈子。
宿舍是在3楼,他是从背靠着栏杆翻下去的,其实楼层加上栏杆的高度也不到10米,根据重力加速度,不到一秒他就落了地。况且身下是草坪,只是北方的天冷得早,土早被冻硬了。
许度想着那时候自己还很清醒,并没有像影视剧中所展现的那样就此失去意识。
他觉得很累,想找个人靠一会,想找个人说句话,哪怕只是找个人示弱一下都可以,他看到周围都是不相干的面孔,想了会才记起来没人会在自己身边。
他头一回感到害怕,开始意识到到处都在疼,也不知道自己伤的是哪里,要不要紧。
他感觉脖子上挂着的线圈湿了,玉坠似乎也碎了,粗糙的边缘割破了颈边的皮肤。
他试图扭了扭头,有些欣喜的发现还能动,才发现另半块玉片躺在耳边,被不知道哪里流出来的血泡得殷红。
许度记得自己就这么一点一点把命拽了回来。
他能看见透过马尾松的树叶间漏下来的已经不怎么刺目的阳光,发现自己的脖子还能转动,又听见围过来的人在说话,一点一点的就觉得自己还算幸运。
他听见有人让他不要睡,有人说马上说马上就有人来救他。
他其实挺想反驳他们,这世界上根本谁都救不了谁,只能任自己一点点往上爬,不过还是下意识的就瞪大了些眼睛,顺着记忆里的方向看着路的方向。
他发现时间变得很漫长,他数了很久,觉得自己的一点力气一滴一滴的被时间抽走了,眼皮子倦得很,很想睡会,又怕睡着了没人叫醒。
于是就像往年过年的时候一样,想象着自己在一间空旷的教室里踱着步,睁着眼睛在回忆里一页一页的背着挺厚的字典。
终于还是来人救了他,他发现自己快要崩断的弦下意识的就松了下。
他知道自己还睁着眼睛,眼前却只是黑漆漆的一片。
尽管这样,他却像是又看到了希望,眯了眯眼睛就笑了起来……
————
这段事他很少再原原本本的去回忆,许度不再往下想了,开始试想着天亮之后见到韦依时的言辞。
他不惯于咄咄逼人,她也不是。
想了会许度觉得心尖上没来由就暖了,他头一回有个人可以期盼,有个人可以想想,他们靠得挺近,说不定他在想她的时候她也会想到自己。
其实许度明白自己并不是不敢去回忆,只是不愿意过多的回顾,有些事只能丢在记忆里,过去的自己遇到过什么没必要再让韦依再体会过一回。
许度还记得自己这十多年大半的日子,无论是多年前一连几个星期就着清水咽下的面包,也无论是多年前头一次收到属于自己的荣誉,亦或是渐渐有了些起色的生活,都不是值得他再提及的过去。
过去是好是坏,他们都抓不回来,能抓住的终究只是眼前的时光。
天渐渐亮了,阳光从没拉紧的窗帘缝里照了进来。一道一道的,把天给叫醒了,冬天的太阳起得晚,天亮的时候往往还灰蒙蒙的,只有晴天时太阳像是一下就露了面。
许度眯着眼睛坐了起来,发现前所未有的感觉到轻松,原本以为难以启齿的一些事,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被她一句话吓出来了。
不说实话就拆了你!
他没想过韦依会恶声恶气的恐吓自己,其实声音里还是透着些软,咬字间就不经意些带上了些尾音。
许度是在北方上的学,这时候又听着些微的京味没来由就有些想念,再仔细一想,其实心里还是挺舍不得那段日子。
许度开了窗,屋外的空气有些湿润的清冷,和北边那种嗅着还杂着些尘土味的空气不同,他还是喜欢这种湿润的透进胸腔里的凉,总是恰到好处的让他冷静下来。对于自己的过去,许度不止一次回想时提醒自己那个人并不是存心的,却至今都没能说服自己去原谅。总是在到了关卡的时候咽不下横在心里的一根刺,没来由又会想起过去的十多年里,自己能够争到的又有什么,他也在金钱和公义之间抉择过,最后放弃了后者。
许度至今还记得看着那双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眼睛,看着那个明明很壮实却不由自主向母亲身后躲去的男孩,是那个和自己朝夕相处过两年的人。
他说服自己那并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只是一瞬间冲动了,接受了多少有些低声下气的请求,却只是为了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之后想起那天的时候,许度知道当时自己被紧紧压在心里的还有不甘,他希望那个站在后面的人可以痛快的走出来,可以给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解释或者仅仅是真诚的道歉。然而那个人并没有那么做,只是希望用金钱来换回掩盖一切真相的机会。
许度想着那天的时候,发现自己即使在暖气十足的房间里还是会觉得冷。他发现不管自己怎么走未来依旧有着那么多不确定。不管在心里如何用力的抓起一个东西,时间或者是健康,他都不确定自己还能抓住。他胆怯得连那时自己连身体会好转到什么程度都不敢去了解,整日里只是麻木的做着自己还能掌握的事:呼吸,睁眼闭眼,吞咽以及听着自己的心跳,偶尔再想些不着边际的事……
事后,在方杰问到不曾被间断的医药费从何而来的时候,许度想了挺久才丢了一句:“他家不穷。”
只这一句,方杰微微皱了眉:“我也不穷!”
两人就又噤了声,隔了挺久才见方杰撑着椅子站起来踱到了窗前:“你真就打算这么算了?”
许度压了压脊背上不知道从哪里窜出的一阵抽痛,笑了:“那你说?”
“你要是担心钱的问题,我可以想办法。”方杰这才放了声,盘算着自己也不过刚起步,积蓄什么的实在也少的可怜,另一边又和家里僵持着,“再不行拉开脸面回家一趟也不是大事!”
“那是你的。”许度想了会觉得话说的挺疏远,又补了句,“你就不担心我要是死了可都成死账了,你连要都没处去要。”
“还什么死不死的!”方杰皱了皱眉毛压了火,“我去借,你把他们那钱都退了.”
“不用。”许度想了会,“我现在,不敢保证有一天能再拿得出。况且那些是我的,我凭什么不要?”
“你要了那钱就相当于卖了你自己你还不明白么?!你卖的你自己的命你明白么?”
许度听着就笑了起来:“卖命,也不能拿别人的东西来赌……”
————
阳光渐渐的就入了眼,天色比方才要清澈了不少,许度这才发觉自己那件早就被夹在趾间的外套已经揉得不堪入目,面色不由一热,三下五除二又叠好了放在橱子里藏着,顺便翻了件冲锋衣套上一跃起了身,这才发现自己晃的那会神就过了一个多小时,当真就是时光不待人。
直到把自己收拾利落了,许度才对着镜子打量了眼自己,发现自己大概真是没睡好有些漫不经心的,镜子里的人上身不知道怎么就鬼使神差套上的大红色的冲锋衣,裤子却还是睡裤。许度有些后知后觉的嘀咕难怪有些冷,不过却没意识到去换。
许度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精力不是那么集中,想了会发现一天也没什么别的安排,其实他前几年一直都是这样,即使是忙些也就是准备些与会的材料,再多的就是尽力的充实着自己,要说真正忙得腿脚不沾地的机会倒是少数了。
那几年也没觉得多无聊,总之也一条一条安排得紧紧有条,该做什么就做了什么。
又琢磨了会,也没明白自己是哪里变了,前阵子似乎也没做什么,感觉却是挺充实,还有一种怎么都使不完的劲。擦了会虎尾草的叶子才发现天天擦也没见灰,许度觉得自己也挺无趣的。没由头的就又想到了韦依身上,也不知道韦依这天是什么动向……
他在不大的屋子里转了几圈,实在无趣了才烧了壶水放在灶眼上凉着。人就盘腿坐在床上听着音乐发着呆。不多时,客厅的门吧嗒响了一下,他下意识的跳下了床,光着脚跑了半步,又退回去穿了鞋,却不听着门响了,才又兴致缺缺的坐了回去。
只这一来一去的时间,韦依换了把钥匙换对了开了门。
听着里头挺静,以为许度前一晚被吵着了在补觉,于是也蹑手蹑脚的往里走,轻轻的推了门才看见许度背着身子坐在床上翻书,窗户开着,阳光把正照在他的脚上。
过了会韦依就发现他其实没看进去多少,一页书被他翻到前翻到后翻了好多遍也没见翻到下一页。再仔细一看,他穿的也挺出格,下面挺风凉上面又太保暖,冲锋衣的颜色更是觉得挺扎眼。
韦依知道他冲锋衣挺多,却没见过他穿着哪件去野外活动,真不知道他是不是预备一辈子就窝在家里练徒步穿越……
然后韦依就笑开了:“怎么好像心不在焉的……”
接着她就见许度微微有些低着的头笑了笑:“刚听着开门又没见人,还以为是幻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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