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红纪事

　　那个“驱散恐惧”肯定是失败了，安德利亚想。

　　但随后他就意识到自己的猜测不见得正确，那些散发出安抚气息的光芒并没有散去，事实更有可能是这个不幸的家伙在法术完成的前一刻掉下了坐骑；就算他终究还是成功完成了“驱散恐惧”，被勇气充溢的卡曼拉鳞鸟也恐怕很难把在地上摔成一团的临时主人给救起来了。

　　各种莫名其妙的念头仅仅停留了一瞬间，金发少年从安德利亚身边坠落下去。那一刻他看到了对方平静的面孔，伊尔南的双唇依然默念着词句，湛蓝的眼睛凝视上空——也许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在意，仅仅是想要把这个法术完成而已。

　　在安德利亚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已经伸出了手。

　　他抓住的是伊尔南身上那刚刚断成两截的绳子。突如其来的重量让十七先生在空中猛然歪斜，两个人和一只鳞鸟一起向下沉去；得到援助的伊尔南感激地看了一眼上方，然后那个可笑的表情就僵硬在了他的脸上。

　　但现在已经不是计较是谁救了自己的时候了——伊尔南借着下坠时短暂的迟缓举高双手，念出最后的音节，冲天而起的光芒将他那只还在空中焦躁盘旋的坐骑笼罩在内。在尚未消散的光焰包围下，恢复了理智的卡曼拉鳞鸟俯冲下来，试图弥补之前的过失。

　　“驱散恐惧”终于还是完成了。

　　安德利亚只感觉手中一轻，维系着他和伊尔南的那段绳子断裂开来。发疯的鳞鸟，愚蠢的试炼，连和安全息息相关的工具都这么靠不住——他忍不住在心里把七塔的负责人们挨个诅咒了一遍，同时用力按低十七先生，一伸手抓住了伊尔南的手腕。

　　在那冰凉的手指抓住自己的一瞬间，伊尔南打了个寒颤，一种古怪的感觉从他们接触的地方传来。安德利亚抓的很紧，从那瘦弱的手上传来的力道令人感到可靠，但伊尔南不知道为什么挣扎了一下；他的手腕从安德利亚的手里松脱开来，失去支持的他本能地把手向上伸去，而对方也试图重新抓住他，但是两个人的指尖在空中相错，谁也没有再次捕捉到对方。

　　在那一瞬间，伊尔南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只纤瘦的手，固定着衬衫袖口的蛇形银扣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将一直遮挡着的内容展现在他眼前。从手腕向上，苍白的皮肤上有一条长长的红痕，那是条伤疤——伊尔南模模糊糊地想，或许是鞭痕——已经快要愈合了，但它可怕的痕迹依然执着地残留在躯体上，连同它所暗示着的痛苦一起。

　　“蠢货。”他听到对方这么低声抱怨了一句。

　　虽然安德利亚并没有再次止住伊尔南的下坠，但是短短的缓冲对于卡曼拉鳞鸟来说已经足够了。那只沐浴在“驱散恐惧”效果中的鳞鸟说不定是眼下电光牢笼里最为勇敢的一位了，它敏捷地将伊尔南重新载回了背上，平稳地逐渐拉起高度。

　　伊尔南努力将自己的意识从不着边际的地方拉回。之前看到的那一幕还不停在眼前晃动，他心不在焉地重新把自己固定在鳞鸟的背上，并没意识到在这种时候分神其实是有点危险的行为。

　　我或许应该去道谢，他对自己说，别人救了你的命。尽管他是一个洛林，好吧，他是一个洛林——但这和被黑暗信仰者所拯救的耻辱比起来——

　　“快一点！”安德利亚怒气冲冲的声音从喧闹中清晰地传到了他耳边，“冲出去，趁着你的坐骑还没重新发疯之前！”

　　伊尔南的身体先于他的意识听从了这个不怎么客气的指令。环绕在头部的皮带被勒紧，周身沐浴在光芒中的卡曼拉鳞鸟全力向前冲去，被它扫过的其他鳞鸟多多少少也减轻了一点狂躁的症状，他们从集聚在山谷口的鸟群中颇为顺利地破开了一条通路。

　　安德利亚紧紧抱着十七先生的颈部，尾随在前方光芒耀眼的开路者后面。他会给伊尔南搭一把手的原因就在于此，借着他们的帮助，从乱糟糟挤成一团的鳞鸟群里冲出来就变成了非常简单的一件事。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冲出了山谷，随后更多的人也逃出了那个电光构成的牢笼。

　　重新被稀薄但洁净的空气包围时，所有人都如获新生。

　　安德利亚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人数众多的飞行梯队里。他粗略地扫视了一下，还存留在这里的大概有数十个人，或许更前方还有一些先行者。在所有人都忙着整理刚刚在山谷中留下的狼狈痕迹，重新固定好自己的时候，他指挥着十七先生放慢飞行，下降了一点高度，不动声色地脱离了人群。

　　穿过那个山谷之后，他们已经飞抵卡拉凯尔雅——白色少女的顶峰。这里已经几乎感受不到雨水，但天空还是一样的阴沉黯淡；北方的云层中裂开一道缺口，夕阳透过缝隙斜照在山峰的西侧，岩石上薄薄的积雪在步入终章的日光下显现出一片艳丽的绯红。安德利亚节奏缓慢地跟随在人群之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看到路斯恩家的幼子坠在最后，飞远之前似乎回头看了他一眼。

　　预料之外的麻烦，他想。

　　对那个从天空中掉下来的家伙施以援手，实际上并非一时起意，或者出于难以说清的某些同情心；实际上当他一开始发现伊尔南在准备“驱散恐惧”的时候，就做好了随着他冲出山谷的打算，他所提供的帮助仅仅是保证对方把这个法术成功完成而已。他从不在意借助他人的力量，或者给予他并不喜欢的人帮助——私人的好恶甚至仇恨和爱，他想，又算的上什么呢——只要最后他可以从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将出于利益的结盟视为友情，将大形势下的改换门庭视为背叛，正是白术士最令他不耐烦的一种思考方式。

　　希望伊尔南不要惹出什么不必要的纠纷，安德利亚阴沉地想，避免去思考自己伸出手那一瞬间的触动。他并不是不忍心看他死于一个不完整的法术之下，他对自己说，这不是关键——而且说不定他还看到了自己手臂上的伤痕。

　　他的手指摸索到那枚扣子，试图将它重新固定好。被手套阻隔的动作并不像平时那么灵活，他和光滑的蛇形银扣搏斗了一会儿，终于将它制服在原位。

　　他决定尽量离路斯恩家的人远点儿。据说伊尔南·路斯恩还有一个兄长，早已经是七塔的学徒，不过短期之内大概还见不到他。

　　这个高度上的温度相当低，不过比起暴风雨中那种湿漉漉的冰凉，干燥而带着一丝植物香味的寒冷空气还是挺让人愉快的。十七先生现在看上去不再执着于上下翻滚的飞行方式了，安德利亚比起之前来说感觉舒服了不少，也有了足够平静的心情去观察周围的地形。

　　这里似乎还处于白色少女卡拉凯尔雅的范围内，视线所及的地方却渐渐出现了高大的乔木，如果不是那些细碎的针叶还多少带有一些寒冷地域的特征，安德利亚几乎要以为自己已经来到山脚了。比起灰土森林那些长年像是蒙着一层尘埃的树冠，卡拉凯尔雅的树林有着如洗的深绿颜色，在周围覆盖积雪的山谷衬托下，整幅画面洁净地令人叹息——呼吸间的感触冰冷而干燥，夹杂着细微的松木香气，暮色下的卡拉凯尔雅林地美丽而安详地如同遗世独立的理想乡。

　　前方飞行的鳞鸟群忽然降低了高度。它们纷纷向下方的林地中落下，安德利亚也随即知道了原因——谷地中出现了一片接一片的湖泊，它们大小各异，相距不远，在暮色下如同模糊不清的铜镜。他很快醒悟，这多半是七塔为试炼准备的休息地点，在过往的记录里这种安排颇为常见；那通常是一个不需要担心安全的地方，在学徒们徒步出发的时候，负责人自然会把具体的地点告诉他们，而这次掌握方向的主导却是卡曼拉鳞鸟，这些不太可靠的坐骑在听从命令方面倒是非常合格。从鳞鸟们全部选择了白色少女林地中湖区作为休息处这一点来看，这里差不多就是七塔安排的安全地点了。

　　多数鳞鸟都降落在了最大的那片湖边，零零落落也有一些停在了附近。终于得到喘息机会的年轻人们匆匆忙忙地把自己从坐骑上面弄了下去，一边整理自己一边吵吵闹闹地开始交谈——生死之中的间歇令所有人都变得容易相处起来。十七先生也逐渐向那个方向降落下去，但是被安德利亚轻柔地阻止了。

　　“不是那里。”他说，“我们去个没人打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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