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后街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浑身的疲惫仿佛方才被扒筋抽骨。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面对床边陪伴的刘铭儿，还是有些许不自然。
　　觉得似乎总是应该说些什么的，但是舌头却僵硬地仿佛刚进入人类社会。
　　也许自己个记仇的人，温暖想着。即使发生过的片段早都支离破损，记不完全，可是原先亲热的感觉，却总也没办法先于对方找回来。
　　“哎，你就是不听劝。”刘铭儿还是那种怒其不争的样子，他眉头微皱没有责备只是叹息。对于自己的为所欲为，他也许已经感到厌倦。
　　“小雪回来了，你知道吗？”温暖突然想起，于是生硬地练习试探寻找话题。
　　“嗯。”眼前过于淡定的表情，仿佛在听一个和自己不相关的人的来去，这让温暖有些许诧异。
　　“你们联系了吗？”温暖开始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
　　“嗯...”刘铭儿明显敷衍着。
　　“嗯，那就好。”温暖简单地结束，与她和刘铭儿现在的关系，似乎没有办法深入，即使曾经和刘铭儿最贴己的时候，也坚定着小雪死忠粉的立场，于这般，她是因小雪对他有愧的。
　　“怎么都没人来看我。”温暖转移话题，淡淡地道。其实她并没有非常希望整个房间川流不息，她只是不想和刘铭儿相对无语。
　　“小雪他们都在。。。他们在楼下。”刘铭儿语调变得小心翼翼。
　　“为什么不上来？怎么了吗？”温暖心里突然不安起来。
　　“阿姨病了。”
　　温暖拔掉输液管，趿拉着拖鞋，顾不上头发的凌乱和衣服上的褶皱。
　　“其实没什么大事儿，你不用担心。”刘铭儿跟在风驰电掣的温暖身侧，半搀扶半试图给她减速地不停解释着。
　　“几楼？从这儿下去吗？”
　　“嗯。嗯。那个小暖啊。你现在过去也帮不上忙，你还是回去把液输完吧，待会儿还有检查。”
　　“左拐右拐？”
　　“小暖。。”
　　“哪儿拐！”
　　“这边。”
　　“你他娘的糊我，这是妇产科！”看到牌子，温暖抬手就要往刘铭儿后脑勺儿上招呼，都什么岁数了还妇产科！气急之下，胃再次痉挛起来，豆大的汗水眩晕了整条走廊，只有头顶微亮的指示牌忽近忽远天旋地转着。
　　“小暖！”刘铭儿马上扶住，一脸担心，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真恨不能把眼前这个明明长着七窍玲珑心却总用来撒泼任性的女人扛回病房。
　　“是这儿，阿姨子宫肌瘤。”
　　温暖无视自己的无知，此时不是检讨的时候，继续匆忙前行。
　　“十个女人八个会有妇科病，六个会有肌瘤，癌变的也只是十分之半个人，都不到。这个几率还是很小的！”
　　最后一个拐角，温暖已经看到温爸的身影。“起开，让道儿！”说着把刘铭儿往一边儿扒拉。
　　“你的身体，折腾不起了。”身后，刘铭儿看着扶着墙倔强前行的身影，轻声念着，满面哀伤。
　　病房门口，温爸像个小老头一样身板小小地蜷缩在门口的椅子上，地上全是烟头。“爸！”温暖轻唤，汗已经浸湿了后背。
　　扔掉手里的半只烟，温爸忙过来扶住了女儿。“你去躺着吧，这儿也用不上你。”
　　“我妈怎么了？”此时温暖反而比谁都镇定。
　　“没事儿，就是累的！”说着又抽出手要翻烟。
　　“你妈一个月前查出有子宫肌瘤，一直出血，本来说当时就做了，结果你爷爷不是住院了嘛，就说等爷爷好了她再去做手术，这不又是普通病房又是ICU又是殡仪馆，就耽误了一个月。”
　　温爸缓缓接着说，“血流太多，身体就受不了了。哎，怨我，早就知道她一去厕所两个便池里全是血，当时只顾着你爷爷了。”
　　原来那天看到的血是温妈的，温暖当时还以为是哪个癌症病人的，想起那天的情景她的腿顿时软了起来。
　　其实早就不用点起脚尖，却还是像之前无数次一样隔着门窗张望着。她不明白，从小到大，她和温妈之间，为什么总是要这样才能让彼此都平静地交流。
　　病床上的温妈眉眼放松，神色安然。她是太累了，连看着的人都觉得，这个觉睡得真舒服。
　　她不想打扰她。
　　“子宫肌瘤不是很常见吗？怎么会这么严重？奶奶、姥姥、XX阿姨，还有小雪都有一个指甲盖儿大的啊！”温暖淡淡道。
　　“你妈的肌瘤大，有拳头那么大，拍了片子还有个小结石，在宫颈口儿还长了一块儿一毛硬币那么大块儿息肉。主要出血是因为那块儿息肉。”温爸慢慢地解释，他对所有人都从未有过急躁。
　　“怎么会长这么多东西。”然而，在这么漫长的病痛积累过程中，自己却却浑然不知。“什么时候做手术？”
　　“刚给你妈吃了药输着液呢，血一止住就马上做。”温爸宽心般地拍了拍温暖的头发，然后再一缕一缕捋顺。似乎，这些琐碎反复的事，这些女儿生活中的任何小细节，他都不想错过地亲力亲为，不觉辛苦。
　　温爸抬起深深的抬头纹久久地看着面前空白一片的墙面，也许他是现在最害怕的一个人。
　　刚没有父亲，自己突然就从孩子变成了一个家族的顶梁柱，现在妻子和女儿又都住进了医院，他是该有怎样的不安和无措。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这一个月来几乎都没有怎么合眼，经历了各种至亲的病情反复，自己的心也跟着死去活来，老天到底还要怎么折磨他。
　　放心，我们都会在你身边。
　　“对了爸，小雪呢？”
　　“她认识一个妇产科的主任，说看看能不能让人家给做手术！”温爸补充道，“本来刘铭儿说去来着，我琢磨着妇科让他去，他估计会怪尴尬的。”
　　“哦！”
　　“殳华刚来了，说去病房找你，你门见到了吗？”
　　“嗯~估计是错过去了。”
　　“爸。你见安晴了吗？”
　　“没注意到，可能来了我没留意吧。”
　　温暖的名牌依旧插在病床床脚的名牌卡里，这是刘铭儿第二天上班打完卡后第一件要确认的事儿。然而，他心里清楚，这又有什么用。
　　那个丫头肯定不在病房躺着了，不是换季期，有些空床位，一天60块的住院费，她就当住宾馆了。直到温妈出院，估计她会驻扎下来了。
　　不知道她这么做有没有一部分出于怕自己磨叽的考虑，如果有万分之一，他也欣慰了。
　　第三天中午，温妈的血止住了，下午两点安排手术。
　　一点四十，温妈自行先洗干净，脱了衣服，躺在了推车儿床上，做好了别人需要帮助准备的一切事情。医院白色的单子一直盖到脖子。
　　温暖把单子往下拉了拉，只是到挡住胸口的位置。也许很多时候，人性只是给自己一个不想长大的借口，内心却早已明白，该懂事了。
　　温暖突然意识到，曾经跳着脚追自己整条街，拿鞋扔自己一扔一个准儿，挤兑的话从来都不用提前编辑的强势女人，现在半个月不染就白发丛生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骂自己了，甚至都不管自己了。原来是管不动了。怪不得，觉得日子越过越没意思了。温暖心底冷笑，却绞在一起。曾经用尽全部脑仁儿天天想着斗智斗勇，现在突然发现，对手已经老了。原来，互撕的乐趣的不在撕，而在互。
　　“妈，你这次三胞胎呢，我都想好名字了！”温暖满面微笑，“大弟弟就叫温肌瘤，二弟弟就叫温息肉，三弟弟就叫温结石！”
　　温妈装作生气地瞪了一眼，而后抚着女儿把在推床上的手却久久不放开。
　　“我们在这儿等你，很快就出来了。”姑姑说着，安慰着。
　　床车被慢慢被推了进去，手术室门缓缓关上，仿佛带着历史的回声和沉重。
　　手术的时间是那么漫长，期间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一次，一个护士走了出来拿着一些首饰喊着同在做手术的一个病患的名字，家属马上围了上去，问怎么了。护士什么也没解释，只是让家属清点一下患者的物品，然后就转身进手术室了。他们家做手术的是一个老太太，老头听倒这儿以为相依了半辈子的老伴儿手术出问题了，当场摊在了地上。家属又手忙脚乱地把老头儿送到急救。过了没十分钟，老太太被推了出来，原来没事儿。他们家属特别生气，上去要揍刚才那个护士。护士也满脸委屈，他们的工作就是看别人的生死，早就麻木了，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给对方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现在大家心都在嗓子眼儿上，没事儿别叫人家，心慌地不行。经过这么一出闹剧，大家更加烦躁不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慢慢磨蹭着，距离计划手术时间一个半小时越来越近，大家也越来越担忧。还差半个小时的时候，温爸开始频繁地看表，一分钟要看上好几次；还差二十分钟的时候站了起来开始来回溜达；还差十分钟的时候，扒着手术室门缝儿往里看。
　　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温妈被推了出来。
　　手术很顺利。
　　温暖轻声叫着，“妈妈！”
　　温妈睁开眼睛，虚弱地一笑。从今天起，再不和她对着干。
　　晚上切片结果出来，肌瘤和结石都没问题，息肉三度，也就意味着再不做马上就癌变。拿着结果想不明白那么小的一块儿肉怎么就可以弄死人，人的生命还真是脆弱，真的就是一口气。温暖听完大夫欲扬先抑地一番解释，吓了一身冷汗，后怕的同时更加庆幸。
　　手术完成五天后，可以拆线了，可是并不如希望的，伤口没有长上，而且出现了脂肪液化的情况。
　　手术完成第六天，温妈第一次挤液化了的脂肪，没有打任何麻药，大夫撕开纱布双手直接用力在刀口上挤了十分钟。
　　手术完成第七天，温妈第二次挤液化了的脂肪，依旧没有打麻药，血混着液化的脂肪一起流出。
　　手术完成第八天，伤口还是没有长上，可是已经只能挤出血，于是大夫用尖嘴儿镊子在温妈的刀口两侧生扎了两个眼儿，继续挤。
　　手术完成第九天，刀口重新豁开，大夫用带钩子的剪刀刮刀口内壁，就像木工粘胶前打磨的道理，血哗哗的流。
　　第九天的晚上，刀口缝合完毕后。温妈睡去，温爸守在医院，让温暖回家休息。回去又怎么睡得着呢，还不如在这里踏实。可是，她确实需要离开这个环境一下，不然她觉得自己要被这漫天遍地的消毒水味和满心满脑的血腥感吞噬。于是拿起挎包儿离开了医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