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江湖

　　九锡在岚麒的南方，是个细雨绵绵的文人之乡。吊角楼阁，精巧亭台，时常笼罩在纷纷绵绵的雨丝中，别有一番美妙的意境。
　　……在九锡与岚麒一条货物相通的栈道上，有些阴郁的青灰天色之中，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雕花的高棚乌木马车，两匹健硕的黑色大马，与神色匆匆一丝不苟的赶车夫，一看便知运送的是岚麒大户人家的贵重货物。
　　许是赶路的时间久了些，带车的黑马不住的喷着粗气，看起来已是疲惫至极。然而戴着斗笠的车夫扬起的皮鞭却没有丝毫犹豫，重重的劈下，不加停歇地赶着路。马蹄践踏在因为小雨而有些湿润的泥土地上，溅起小小的泥花。
　　烟雨朦胧中，栈道前方似乎出现了一个茶棚驿站。隐隐绰绰地能看到用粗制木桩搭起的一座凉棚。，坐在马车内的一名男子探出头来，面容十分困倦，想是这辆马车主人家的陪同护卫，此刻一见栈道斜前方的茶棚登时眼前一亮：“哎，我说赶车的！前面的那个茶棚，咱进去歇息一会儿，喝口茶水！这一路可把大爷我坐的骨头都酥了！”
　　赶车夫手下不停，闻声一脸严肃：“那可不成，爷，这些是主子们急用的货物，我们下人听命连夜加急送到，岂敢在半路耽搁？出了什么差错我可担当不起！”
　　“怕什么！”护卫撩开车帘，露出里面熟睡的另一名护卫，咧嘴笑道，“我告诉你，我们哥俩可是岚麒有名的功夫好，有我们在，还怕什么差池？快快停车，不然休怪大爷恼怒！”
　　“但……”
　　“少罗嗦！”
　　见说不过他，车夫不情不愿被迫喝住飞奔的马，将马车停在了茶棚旁边。黑马长啸一声，喷着鼻响开始原地踏蹄，啪嗒啪嗒响亮的声音回响在小小的窝棚里。可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任何人出来迎客。顺着茅草顶一滴一滴滴落的细小雨珠发出诡异的轻响，显得这个茶棚更为寂静。
　　“……是不是没人……”车夫心里一阵犯嘀咕，暗想没人也好，早早打发了着烫手山芋好回家……
　　思绪未完，却只听一声轻轻的叹息在雨中蔓延开来。
　　“唉……”
　　声音哀婉缠绵，还带着几分艳色，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不知从哪里飘来，在这样细雨绵绵的环境中，音声虽低却细，似是虫儿一样往人耳朵里钻。
　　车夫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这茶棚明明没人，四下又是一片荒凉，哪里来的女人声音？！眼看着天要变得更沉，荒郊野外的莫不是有什么鬼怪！一时间所有怪谈涌上心头，这样一想便是一身的冷汗！他连忙低声催促护卫：“爷，小的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咱们……”
　　可谁曾想护卫倒来了精神，连忙推醒另一个，涎着笑脸和他一合计便是一阵精虫上脑。
　　“听这声音，想不到这荒郊野外的还有女人！你说，会不会遇上什么‘凉茶西施’之类的野美人呢？”
　　“待咱哥俩去查看个究竟，嘿嘿……”
　　就在这时，那个细长哀婉的女声又叹了一声，“唉……”淡淡的，却悲切之极，仿佛细细的雨丝一样往人的脖颈里钻入，阴阴凉凉，当下立时遍体生寒！这一声是如此之近，仿佛从他们的身边传来一般。饶是自称胆大的二人也不禁头皮一麻，梗着脖子顺着发声处张望。
　　只见马车的后面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一身黑色衣裙的人！
　　那黑衣裙的人身量娇小，看不到脚面，似是飘在地面一般，深深的低着头，长长的黑发全部散乱下来，遮住了她的面颊，只能看到煞白的下巴上一张轻轻抿起的红唇，红得似是要滴血一般。一时间，天空乌云翻滚，乍一看过去，黑发黑衣，除去那艳红的双唇，她简直整个人要融入在暗沉的天色里！
　　“这……”护卫二人不由得也慌了神，战战兢兢地向后退去。
　　“唉……”黑衣女子又发出了一声叹息，虽是这般的近，声音却环绕着他们变得更加飘渺，“官爷……我苦啊……”
　　“啊！鬼……鬼啊——！！”带头的护卫被吓得着实不轻，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之后手脚并用的滚下了马车，向远处奔去！
　　“我……苦啊……”黑衣女子漂浮在原地，还在不停地申诉，尖细凄婉的声音融入空气中。黑压压的乌云下，她的头发浮动，苍白的手指抬了起来，似要爬上马车……方才还在放大话的护卫也是吓白了老脸，头也不敢回，慌乱地使劲用手去推车夫的后背，大声叫着壮胆：“蠢驴还等什么！快赶车——”谁想手却是推了个空！车夫的位置上早已没有人，一时间他的身子平衡不住，惨叫着从车上跌了下来！
　　“你！你别过来！”他一身泥水地趴在地上，惊叫着眼见那女子脚不沾地地越逼越近！明明是下雨的天她走路却沾不到一丝泥点在裙袍上！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什么？他几乎是脚蹬手抓的往后退去：“不……别过来！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
　　一片温热。手边一片温热。掺杂在雨水中有一种粘稠的液体似乎流过他的手指，正一点点爬上他的手臂。他哆嗦着低头去看，却正好对上车夫那死不瞑目的勒的突起一双眼睛——正流出眼泪一般的鲜血，似是有无尽的恨意没有来得及抒发！
　　“啊——！！”
　　终于，他眼前发白，抑制不住地晕了过去。记忆的尽头，是那个黑衣女殷红的唇角上勾起的诡异微笑，和蛇一样一划而过的阴影。
　　……
　　“就是这里了。”
　　风落镜背着手站在九锡边境入口出的一个驿站外。雨停过后的九锡有一种清新的儒雅，似是一幅适才着色的水墨画。微风轻轻撩拨着她的淡蓝色衣裙，绸靴毫不在意地踏在泥土地上，蹙着眉她看向马圈里默默吃草的马匹，似是自言自语，“没有茶棚……”
　　别说是茶棚了，连个木桌都没有。只有一个为马匹遮雨搭成的简陋棚子——更不用提有什么黑衣女子的身影。
　　“那可未必，”一身玄衣的楚枫站在离她不远处，眉毛一挑，用一只碧绿的长箫击打着手掌提出异议，“要是我也想唱这么一出雨夜杀人的戏，说不定也会一时兴起搭个茶棚，然后再一时兴起拆了它呢？”
　　忍。风落镜压住跳了一下的眉心，决心不搭理他，双目来回扫视附近地面，似是搜索着当时的凶案场景：“三人两死一伤，尸体一个一记穿心，一个被勒颈至死，既如此，为何留下活口……”
　　“哎呦，阿镜，那女鬼想必是杀腻了，留下个活的来陪自己玩呢？”楚枫转着玉箫，一脸戏谑，“听说活下来的那个小哥长得还有那么点俊俏，这就有趣了……”
　　忍！风落镜悄悄地攥紧了拳头。“酒鬼，你很闲？”
　　“尚可，一般闲。”点头。
　　“……你若想认真和我查案，闭嘴；若想捣乱我查案，滚。”
　　“莫气，阿镜，你怎么还似初出江湖的小姑娘似的，火气这么大！”楚枫兀自笑的灿烂，拿着玉箫点点她的肩膀，露出你知我知的眼神，“区区美人妖，你何必如此上心？手下败将罢了。让你格外焦心的怕是另有其物吧？”
　　风落镜明眸一眨，目光流转，纤手抬起在宽袖中一拂，轻而易举地将他的箫打掉，嗤道：“你又如何知道了？少瞎猜测。”
　　楚枫晃着箫，朗目轻眯，薄唇单边上扬，俊朗的面庞上，笑容张狂自在：“跟你搭伙如此久，这点小心思爷还看不透？”当下原地踏了踏步，想也不想大气不喘：“雨夜杀人固然蹊跷，杀人却又不杀光，说明她想留下一个活口来传话；留下来的护卫曾说看到蛇影，想是江湖人都在猜测的美人妖，更不用提那尸体一个勒死，一个利器贯胸，伤口细而利，像是鞭器所为——什么女鬼杀人用鞭子？无非又是得了美人妖就忘形的后辈使的小伎俩罢了。所剩问题只是，那后生为何如此？你说呢，阿镜？”
　　“自然，”风落镜扶额，不得不说这酒鬼的想法向来和自己不谋而合，“鬼怪之说我一向不信。”
　　“放过自己罢！你心不在此，又何苦难为自己硬去想这些？”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楚枫伸出手来毫不介意地与她勾肩搭背，“说说看，你那小宠物又给你出了什么难题了？”
　　自己掩藏的小小心思，又被他逮了个正着。脑海里瞬时闪过凰月的身影，那双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凝视自己的双眸，凝滞着最诚挚的情感……她的确不该在此久留了。
　　挣脱开他的臂膀怀抱，她的眉宇间眼见着冷淡了下来。初霁的天空一面渐渐显出一段残缺的彩虹。她望天默而不语，挑了一下发丝，微微侧头，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是硬生生别过头去，踏着轻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淡蓝色的身形自眼前略过，似乎将彩虹都比的失了色。楚枫静静地在马棚旁伫立了一会儿，微笑着的薄唇轻轻垮了下来，似有晦涩难以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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