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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第五十八章
二十年前的记忆对于刘贲来说,早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但是唯独记得二十年前的腊月初十夜。那时候的来仪茶馆还不叫来仪茶馆。那时候的刘贲还没有现在黄灿灿的金牙。
在以后许多个日月里,刘贲都会不由自主的问自己,为何自己会将那个打落自己门牙的人记得如此清楚。
那个人喜穿湖蓝色书生长袍,却是大燕朝最赫赫有名的工匠。
刘贲摩挲着手里的账本,看着茶馆里来来往往的众人,神思游离早已跑到二十年前的腊月初十夜,静默回忆。
那时候的刘贲还只是茶馆的一个茶童,腊月初十夜,呼啸而过的风吹得整个破落的茶馆在安静的南陵城中瑟瑟发抖。
忽的有人破门而入,吱呀的声音搅得刘贲一阵心烦意乱。刘贲愤愤的皱起那对浓眉,转而看向茶馆的门口。
三个穿着简朴的男子瑟缩着肩,其中一个背着一把长刀,刀鞘上镶了七颗宝石。
刘贲拱着背,遥声道:“客官喝什么茶。”
背着长刀的男人低沉着沙哑的嗓子,粗声粗气道:“喝什么茶!给爷上几坛酒来!”
“茶馆会有酒卖么?”另外一个身形瘦弱的男人接道,“也别难为他们了,大冬天的,难不成还让他们出去给我们买?”
“酒越喝越暖,这茶终究是没什么味道,尝不出味来!”背着长刀的男人似是打定了主意喝酒,继续道:“还不快给爷去买酒。自是不会亏待与你!”
刘贲扬着脖子,长长的脸浮上一丝不屑,没好气道:“要买自己买去。我们茶馆只卖茶!”
“展鸿,别难为他们,没有酒,就喝些茶罢。”一直保持沉默的书生模样的人终于出声道,“你若实在想喝酒,明天再喝也不迟。”
“我偏就是现在想喝酒!今天受够窝囊气了!”高展鸿卸下背上的长刀,哐的一声扔在桌上,“袁放那小子,我看着就是不顺眼!也亏得是你,能忍到现在!”
“能忍时便忍。不能忍时也得忍。”书生呷了一口热茶,放在桌上的双手布满了厚实的茧子。
“争鸣……”高展鸿似是有些挫败,细密的胡茬在浓茶的雾气中根根倒竖,刺的扎手。
“争鸣说得对。能忍时便忍,不能忍时也得忍。”瘦弱的男子躬着背在茶馆大堂昏黄的灯影里显得越发的瘦弱,男子低声咳了几声接着道:“只是大哥他……”
争鸣双手贴着粗陋的茶碗,眼眸低垂,声音略显失落,“师父总共收了六个弟子,大二师兄立志留在门派,一心不理凡尘杂务。四师兄十年前一病不起,英年早夭。”争鸣嘬了一小口浓茶,接着道:“师父过世,这世上我只有大师兄顾徵,三师兄袁放还有念师姐这两个亲人了。纵然三师兄再不对,我也视他为至亲。”
高展鸿捏紧拳头,恨道:“我知你因那袁放是你的三师兄,才会诸多忍让。但你视他为至亲,他可视你为至亲?”高展鸿狠狠的拍着桌子,偌大的声响引得缩在一边的刘贲探头探脑,“还有你顾仁!眼瞧着你家大哥受那袁放的蒙蔽?!”高展鸿似是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声音越来越大,“我就是看着可气!眼见得顾家那姑娘对袁放那小子死心塌地,偏生袁放今日还在宴会上如此羞辱与你!再这样下去,你这番痴心,怕是真的要成为痴心妄想了!”
争鸣放下手中的茶碗,有些无奈,有些失落,有些不甘,却终究统统化成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叹息,“师父临终前,让我无论如何都要保师兄弟和睦,展鸿,你不懂。”
高展鸿还欲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说,捏着掌心的茶杯只觉早已冰凉,冷声又道:“爷来吃你们家的茶,你们就这么对待爷?!这冰凉的茶,还是给你们喝罢!”高展鸿说罢将手中的茶杯掷出去。
昏昏欲睡的刘贲恰巧被掷中,淋了满脑袋的茶水,本就不耐烦的刘贲更是烦躁,长扬着脖子,长长的脸染上一层酱红色。
“我告诉你们!别以为你们带了几把刀,我们小老百姓就会怕了你们!你们烦!老子还烦呢!三更半夜那么冷的天,还要来喝酒!喝哪门子的酒!去你娘的!”刘贲梗着脖子,乜了眼高展鸿手里的长刀,说出的话底气有些不足,“你们若是不满意,还请早点出了这扇门,也好歹让我们睡一场好觉。”
争鸣拿下那双布满茧子的手,赔笑道:“这位小哥,真是对不住。刚才也是他一时气恼急了些”随即又转身冷声道:“展鸿,我知道你有火气,让你暂且忍着,却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更何况今日是我受了师兄的羞辱,说得难听一些,是与你半点干系也没有。如今你在我面前发火,也想给我难堪么?若是如此,咱们这半路兄弟,还是及早散伙!也省的我拖累了你受了别人的羞辱!”
高展鸿缩了缩肩道:“我不是那意思。”
“不是那意思便是最好,也请你收起你那副暴脾气!”争鸣俄而转身对着刘贲做了一揖赔笑道:“茶我们也喝够了,也该走了。告辞。”
刘贲方才因为气愤而染红的脸又变成以往的青灰色,缩起那长长的脖子,懒懒道:“我方才听你们说了一些,我瞧你倒是个识理的人,便提醒你一句罢,顾家小姐,你还是别碰罢”
争鸣侧着身子笑道:“为何?”
刘贲恼道:“刚说你是个明白人,怎的又犯起糊涂来。难道你竟不曾听说顾家小姐早被袁放糟了身子?!”
“混账!”顾仁猛咳了一声,又道了一声:“混账!”
刘贲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坐起身又道:“你这又是在说谁混账?是那袁放,还是顾家小姐?”
半晌无声。
“你还知道什么?”争鸣晃着身子蹲在刘贲的身前,那微笑的模样像极了俊秀的书生。
“我还知道那顾家小姐明明知道袁放已有妻室还死缠着不放。像她这样的身份地位,又岂能容得自己去当一个小妾。那便定是要让袁放做出抛妻弃子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
刘贲瞧着争鸣收起了嘴边挂着的笑意,听着争鸣在自己的耳边凉凉的说了一句,“你可知道我是谁?”
“你是争鸣。”刘贲压住心头跑出的一丝恐惧,身子往后退了又退,直到后背抵着早已发凉的茶炉。
“你知道。”争鸣冷着一张脸。
“不许造谣。”刘贲听着争鸣冷冷的说道,心头一横,又扬起了那长长的脖子粗声粗气道:“既然那顾家小姐做得,就别怕别人说些什么闲话。你可曾问过那顾家小姐懂得什么叫做礼义廉耻?”
“混账!”顾仁狠狠的拍着桌子,瘦弱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影中,摇摇欲坠。顾仁转身对着茶馆破陋的大门,恨道:“混账!”
刘贲站起身子,似是要将今晚所有的不愉快尽都发泄出去,声音越嚷越大,“这位小哥,你自己说说你是在说谁混账?亏得那顾家小姐读了那么多年书,称得上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才女。你看她与袁放做下的龌龊事!在整个燕国传遍了,你们又可曾知晓!”
刘贲愤愤的指着争鸣的鼻尖,颤抖的声音夹杂着满满从心底里溢出的怒气,恨声道:“女人都是如此!一群骚娘们!”
吵嚷的声音听进了争鸣的心里,掀起一阵又一阵滔天的怒气。争鸣猛的伸拳使出七分气力狠狠的向刘贲的方向打去。
刘贲应声倒地。
“即便是她做得,你也说不得。”争鸣蹲下身子,看着刘贲鼻尖喷涌而出的鲜血,笑意森然,“打你的人是我争鸣,若有不满,便来找我。”
刘贲捂着口鼻,令人颤抖的痛意驱赶了载满一心的怒意。刘贲微微眯着眼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不敢再多言一句。
争鸣从怀里掏出一带丝绸钱袋放在刘贲的身边,转身离开。
高展鸿展开眉眼,笑眯眯的给争鸣递上一坛女儿红,喜道:“我在柜台里面找到的几坛好酒,我们喝了它。”
争鸣微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僵冷的气氛在高展鸿一声又一声咂嘴声中逐渐暖化,顾仁拿起一坛酒,拍开封泥递给争鸣。
争鸣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仰着脖子大口的喝起酒来。
“少爷,二小姐找您。”
茶馆简陋的木门边立着一位清秀的青年,一身青色的短袄衬得脸越发的白净。
争鸣一鼓作气喝完整坛子的女儿红,看着眼前两位好兄弟,神情渐暖,朗声笑得开怀。
“走罢。”顾仁在争鸣的笑声中,低声道。严寒的侵蚀让顾仁觉得心底一阵发慌,硬撑着身子转身对着门边的青年笑道:“晏信,过来扶我一把。”
刘贲瞧着争鸣离开这家茶馆,这才捡起地上的钱袋,打开一看,里面塞满了金元宝。
黄灿灿的光照得刘贲印堂发亮。
刘贲竟也一时之间不知今晚遇到的是贵人,还是煞星。
刘贲恍然间抬起头,看着茶馆里来来往往的众人,呼啸的冬风一如二十年前那般盛世凌人,只是不见了二十年前腊月初十夜遇见的人。
刘贲也曾想,再次遇见那人,是该对那人说声谢谢,还是该向那人讨声对不起。
但终究是不会再遇见那人了。
他死了。死了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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