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冬（二爷X丫头）

　　{永冬}

　　丫头知道，自己不好了。

　　屋外是二月红在和大夫交谈，声音并不大，是刻意压低了的。不过丫头自小耳朵就好使，更何况，那说话的不是别人，是二月红。只这一条，就足以让丫头听清楚了。
　　自打生病以来，二月红就下了不许任何人吵闹的禁令，连平时几个活泼的下人，也被一并换掉了。每天连脚步声也听不大到，简直和空宅一般。可是推开窗，又确实是下人们来来往往。往常早上一起床，二月红就要吊嗓子的，如今也改到了戏班子里——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大夫说自己需要静养。
　　想到这里，丫头抬手试了试眼角，然后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的，呆了一好会儿才放下手来，手指是干的，眼睛却酸的要命，明明是要哭了。感觉太过强烈，以至于让她忘了，自己是哭不出来了的。自己的病太磨人了，就连平素咳嗽，胸腔也会觉得要炸裂了一样。更别说哪天发作起来，那种整个人都要被扯碎了的滋味。这样的时候，哭一哭是最痛快的了。

　　可是丫头不敢哭。

　　丫头记得，上次九爷来后，二月红紧锁很久的眉。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情，至少对于二月红来说不是。他已经如此烦恼，她怎么敢哭，她怎么舍得哭，怎么舍得再让他为自己分心。疼得再如何厉害，丫头也拼命咬牙压下来了。渐渐压抑得久了，也就哭不出来了。

　　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流逝，丫头感觉得到。只得又往后倚了倚，以求稳固。就连移动，也已经到了必须借助外力的程度了。手不小心抓到了帐子。那是自己还没有病成这样的时候，任了性半夜偷偷起来为他洗的。本就病弱的身子，又折腾了大半夜，病情就自然加重了。不过丫头不后悔，因为她心里清楚得很，那时若不洗，自己就再也没机会洗了。这大概是自己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可是丫头不知道，那天夜里，二月红就站在她的身后，看了她一夜，为她挡了一夜的风。

　　二月红端着药进了屋，看见丫头抓着帐子发呆，心中不可抑制的抽痛。他从来不知道，笑是这么难的事情，几乎是拼却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扯开嘴角，走到床边放下药。他把手轻轻覆上丫头的，莫名给丫头一种安心的力量。

　　“喝药吧。”

　　虽然自幼学戏，但二月红声音并不尖细，也不能算低沉，却很温柔平和，教人觉得安稳。丫头翘了翘嘴角，其实已经虚弱的不行了，笑都没了力气，可是丫头还是要笑。她还记得娘说过，要把最好看的笑留给夫婿。现在，她一生的良人就在她身边，可是她却没了力气，连笑一下都成了吝啬。
　　老天爷还真是爱作弄世人。丫头默默地想。自己还能为他笑几回呢？以后，只怕是别人了吧？这样想着，竟嫉妒的发狂呢。他是她的啊，是她心心念念的人啊。想着想着，又觉得是自己太贪心了，他是那么好的，若不是天公垂怜，她又怎么能遇得到他？为了证明什么似的，丫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回握住二月红的手。二月红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拿着勺子有了一汤匙的药，因为只用一只手，所以行动起来格外小心，也就慢了许多，只是和丫头交握着的手，一直不曾放开。二月红吹了吹药送到丫头嘴边：“药是苦了些，但是良药苦口。邓夫人好了，来年二月咱们去看杜鹃花。”声音里全是宠溺。丫头听了这话，暗自苦笑，自己撑过这个冬天，恐怕也难呢。

　　喝完了药，丫头生了倦意，但又难眠，有一点儿动静也会惊醒。二月红干脆坐在丫头身边，轻轻的顺着丫头的头发，哼起戏来：“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东升——”慢慢的，丫头进入了梦乡。

　　梦里面，好像回到了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时他们都不大。他总爱在练完戏以后来面摊要一万阳春面。丫头见过很多人，很多奇奇怪怪的口味。有的人拼命加辣子，有的人使劲儿倒醋，还有的甚至自己带着花椒粒儿往面里面撒。可是像二月红一样，什么也不加、连原来的调味料也不要的，还是头一回儿见到。
　　后来渐渐熟了，他就会给自己带各种小玩意儿和小吃食。有时候是几串糖葫芦，有时候是一只兔儿爷，大阿福和姊妹团子也有过，夏天还有酸梅汤和冰糖绿豆沙。记得他最后一次来，带了一只燕子风筝。他看着风筝上的线，眼睛里面全是无奈。

　　再见面，她被父亲卖给妓院。那男人扛着她的时候，她本已经绝望了，但又不甘心。在挣扎中，她看见了他。他在茶楼上喝茶。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一声“哥”已经喊出了口。她没有想到，他会替她赎身，会带她走。她这辈子也忘不了他那时说：“你常跟在我身边吧，没人敢欺负你。”“真的？”她不敢相信的质疑，他也不恼，反而笑笑换了副更诚挚的表情对她说，“我这个人，对女人说的话，绝对不会食言。”再后来，她嫁给了他。她还记得，当时整个长沙城都轰动了。多少姑娘的梦中情人，九门的二爷二月红，竟然娶了一个名不经传的面摊丫头。她也记得那时多少梦碎了的女人盼着她能早死，盼着她离开二月红。过了几年，居然真的遂了那些人的意。她一病不起。

　　有一次她是真的要不行了，她也真的以为自己不行了。二月红背着她去求张大佛爷。雨下得很大，张家的门紧闭着。他在雨中伫立良久，没人来开门。尽管已经拼命克制，她还是在他背上咳得撕心裂肺。时间长到她都不记得了，她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冷得要僵掉了。但是额头还是滚烫，活像刚从炉子里拿出来的炭。咳嗽声越来越微弱了，疼的快要麻木。突然，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佛爷，你明明可以救的，你为什么见死不救！”，好像是困兽的悲鸣，凄厉的穿透了乌黑可怖的让人绝望的雨夜，本来好听的嗓子早就哑掉了，几近呜咽：“为什么不救救她”

　　她在他背上，本已抽离的魂魄因为他突然跪下而惊醒，一下子就哭了。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他的骄傲？她想着，一定要挺过去，为了他挺过去。这样想着的时候，门开了，出来的认识张家的管家，打着伞，语气恭敬得毫无破绽：“二爷，您起来吧。我家老爷说天气凉，雨又大，叫我亲驾马车自送您回去。”竟只字也未提她。他站起来，背她上了马车，安置好她，转头对管家说：“请代为转告，我二月红，谢过佛爷。”那一字一句的礼数和语气，与平常无异，可是听着觉得整颗心都寒透了。丫头明白，佛爷怕是最厌她的人了，又如何会救她？她都明白，他又怎么不明白。可是他还是愿意为她一搏，赌上了他们两人最后的兄弟情谊和他自己的骄傲。她连让他担心都舍不得，又怎么舍得让他输？所以，她挺过来了。自那以后，也安稳了一段时间，撑到了现在，却又不好了。眼前景象一跳，又跳到他们洞房那一晚，他承诺了她一辈子。可是现在，她好像没办法继续留在他身边了，甚至没为他留下一儿半女

　　二月红看着熟睡中的丫头眉头皱起，伸手替她抚平。握紧了她的手，让她能感受自己的温度，“我在这里。”二月红又重复了一遍，“我在这里。”如此执拗，不知是为了安抚丫头，还是说服自己。说服自己丫头不会死，说服自己丫头会活得很健康，丫头的病就快要好了，丫头会一直陪着自己。再低头时，丫头的神情已经如新生婴儿一般安详纯洁，脸颊带了微微的粉。色。丫头好久没睡得这样好了。

　　“我在这里，我会一直在这里。”二月红俯下身亲吻丫头的额头，亲情抽出自己的手，确认丫头没醒后拿起空碗离开了房间。嘱咐好照顾丫头的大夫后去了戏班。

　　冬天要过去了。二月红拨开马车上的窗帘，看着路上的融雪，愉快地想。

　　房间里，丫头偷偷睁开了眼睛，听着远去的脚步声，露出了像是小孩子恶作剧得逞有没被发现一样的俏皮笑容，安稳地阖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他没有想到，她能看到的一辈子，却不是他的一辈子。”
　　“她也没有想到，她自以为给他的解脱，却成为了他困于寒夜的原罪。”

　　一直都是这么冷的话，冬天和春天又有什么分别呢？
　　他生命中那最后一根蜡烛已经燃尽了。

　　一生永冬。

　　Fin

　　苏幕遮记丫头

　　新嫁娘，梳红妆。
　　原作鸳鸯，情比青丝长。
　　春燕唧唧归来去。
　　又闻花开，依旧芬芳。

　　银纱帐，月胜霜。
　　独醒浣纱，夜色如水凉。
　　子规嘤嘤去不归。
　　一生念想，不过痴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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