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小媳妇儿

　　麟德殿里，仍然还是那么热闹。但在很多的心里，却不是滋味。皇后抿了一口酒。这是最好的酒，在她的口里苦得很。
　　她想起，她陪着崇德帝打天下的时候，她也陪着他喝酒。那时候的他，有雄心壮志，也有失意沦落。他也偶尔说起，先帝更器重他不成器的大哥。纵然以后打下了天下，这天下也是归他的大哥的，没有他的份。他醉时不甘，醒来时又奋勇去杀敌——她只愿意做他身后的女人。纵然不能跟着他驰骋沙场，也要给他一个安宁的后方。纵然是一杯浊酒，只要是他淡笑着陪她喝的，她都会含笑饮尽，虽苦犹甜。当先帝得了天下，他要做出弑兄杀弟的举动，只为了将这帝位纳入囊中的时候，她还不是捧着这一壶酒，给他的每一位亲信倒酒。那不是酒，那是血啊。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她将她自己的身家性命，甚至娘家百余条性命都交与他赌上——她真的是为了做皇后吗？不是的不是的，她只是不愿意他不快活。只要他快活的，她陪他一起喝下鲜血酿就的酒又如何呢？
　　谁会料得到，今日还会尝到这一杯苦酒？
　　皇后的面上还是在笑着。
　　这蓬莱殿里的这一位德妃，她不是第一次知道。她也不是第一次见到。怎么今儿个就失态成这样了呢？大抵是因为宁静幸福的日子过得太久，她忘却了嫉妒的滋味了罢。
　　旁边两人的话隐隐约约地传来。德妃的笑声如银铃一般。这都一把年纪了，还是有少女的心性。多难得。皇后嘲讽地暗暗地笑了。大约他就喜欢她这样。
　　“皇上，这粽子是我亲手包的呢。您可要赏脸吃了。”
　　“吃，自然要吃。”皇帝笑道，“朕却不知道你也会包粽子的。”
　　“粽子，自然是会包的。父皇在的时候……”一边说着，一边掩嘴，带点不安地笑道，“皇上，看臣妾说错话了。”说不出的可怜。
　　这么一来，皇帝的脸上就有一丝愧疚，还有三分的怜惜，说话的语气也更不同了。“你没有错。你没有错。”
　　连说两句的“你没有错”。
　　这世上，就这个前朝的公主可怜！她这个陪他打天下的皇后一点都不可怜！她再端庄贤淑，也忍不住问起来，“德妃，为什么你只包了一个粽子。这年节的，你呈上你的孝心，却没有本宫的份呢。”
　　“这……”那德妃低头又笑，“如果皇上允许臣妾说的话，臣妾也愿意说。只是不能怪罪呀。”
　　撒娇！就看你撒娇！孩子都这么大了，撒什么娇！
　　“其实臣妾在蓬莱殿里住惯了，真不想出来。要不是孩子们的事情……”
　　孩子们的事情？崇德帝自然不是糊涂的人，“你是说晋王？他怎么了？”
　　“皇上心里还有晋王，臣妾自然是感激的。但是臣妾，却并不是为了晋王而来。”
　　“也是，晋王一向懂事，能有什么求着你的。莫不是……”他转头看皇后，“太子啊。”是肯定句。她与他夫妻那么多年，深深地知道，他这么说话，就是肯定太子不好了。
　　她望着太子，多么清俊的孩子，与太子妃一起坐着。一张脸上虽然不很快乐，也带了多少青春的朝气呢。太子妃瘦弱的身材，行事却坚定稳妥，这两人，是多么好的一对。
　　可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平时并没有多么关怀他。在这样的时刻，却因为一个女人的一句话，就轻易地怀疑他。他要这么狠心，也得瞧瞧她这个为娘的答不答应！
　　“太子绝对不可能做出不妥的事情来！”皇后说得斩钉截铁。
　　皇帝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德妃却忙道，“皇后娘娘身居中宫，哪里知道太子爷做的每一件事儿。”
　　“那德妃不还隐居在蓬莱殿吗？怎么对太子爷的事情都知晓得那么清楚？不知道的，还以为德妃娘娘对太子爷有什么想法呢。”
　　“皇后，你平时是很贤惠的。”崇德帝听不下去了，忽然就打断了皇后的话。呵，成亲二十五年了，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对她说话。她忽然就失却了说话的力气。只是深深地，失望地瞧着他。
　　她以为这个英名在外的丈夫，偶尔也会像普通男人犯一下傻，她只是没有想到他犯傻犯得那么厉害……简直都不像是他了。那么她说什么，还有什么意义呢？触怒他，只会令他们母子都陷入不幸罢了。她来回扫视着德妃和崇德帝的脸，只觉得他们的每一个表情都在嘲笑。
　　皇后的眼神，终于令崇德帝猝不及然地掉过头去。
　　“你说罢，发生了什么事？”
　　说话的语气淡了很多。那一个，毕竟是他的发妻。
　　德妃忙说道，“如果不是晋王求到臣妾这里，臣妾也根本不知道这一茬。听说，太子爷要让咱们大洪朝唯一的公主嫁给吐蕃人，吐蕃那是什么地方，根本就是一毛不拔的。我也一直都知道公主都是要和亲的。可是这不是除了那些羸弱的皇朝，有几家会把真正的公主拿去和亲呢？一般都是从宗室里头挑选一个就罢了。还是说，太子爷见不到静云公主与晋王交好，一定要将公主送去吐蕃才安心吗？”
　　德妃的话字字戳心。
　　真是刻薄。
　　她最后再添几句，“臣妾是知道做公主的苦。自己的亲兄弟当皇帝也就罢了。万一是不和的兄弟掌权，不要说是自尊，什么都没有。因此看着静云这样，我的心真的是又痛了一回……”
　　这说的是她自己被四皇兄当作礼物送给崇德帝的事情吧。明明知道她曾经拒绝过他，落入他的手里，很可能凶多吉少的。可是为了自己活下去，妹子的命算什么。
　　这样一来，崇德帝的脸上的愧疚更深。
　　他自觉自己的一生，与德妃的羁绊不能说浅。她曾拒绝了他，把他的一颗心踩碎，那少年时期朦胧的情意啊。可是他终究颠覆了她父亲的皇朝，抄了她的家……这恩恩怨怨纠缠起来，绊住的却是他的一颗心——一颗已经冷硬了的，却仍然带点柔情的心。
　　于是他便叫太子，“太子！你给朕过来！”
　　他那样严厉的语气，吓得乐工都不敢再演奏了——太子爷正端起一杯酒，要喝进嘴里，一听这话，那手就举在半空中。
　　——他早就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他可怜的母亲，他的为了一个女人而忽然昏头的父亲——那不是他圣明的父皇，他带点笑意地想。
　　他愣怔一会儿，只是不敢相信。
　　“太子，你还知不知罪？”那语气越发地急促，恨不得将他就地正法的。林程乾一直惧怕他的父皇，这一下，竟然感到自己无从立足。心中还是不甘，身子却早就伏地，“儿臣……不知罪。”
　　“你还不知罪？”伴随着帝王的怒喝的，是一盏残酒，劈头盖脸地扔来。他的一整张脸都湿了，两只眼睛尤其地湿漉漉，“儿臣……不知罪，求父皇明示。”
　　德妃抢话，“你还不知罪？太子爷欺凌静云公主的时候，可曾想到芳修媛的不容易？可曾想到公主也是你的妹妹？”
　　“到底还是晋王懂得体恤妹妹的不易。”崇德帝居然这样说。
　　皇后气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话来。
　　绣团儿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一出，坐在位置上瑟瑟发抖。不对，不对，太子爷是她的夫君，他们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不可以眼见着他受委屈——夫妻之间也讲情义，再没有感情，也不能在这样的时候撇下他不管。
　　她忙一起爬了过来，求道，“皇上是不是弄错了，太子爷不是那样的人呢。皇上是太子爷的父亲，最应该了解太子爷的为人。”
　　“没错，我是了解太子的为人！他就是刻薄寡恩，不懂得怜惜兄弟姐妹的不易。静云哪里得罪你了，要你这样欺侮她？”
　　这一声，就如同晴天霹雳。林程乾也完全愣住，仿佛不敢相信自己。
　　这怎么是他的错了？让静云公主去和亲，他一个人决定得了吗？吐蕃人用西域五十城为代价来求公主，给个假公主，他们愿意吗？宗室里是有其他女儿，但那些女儿，就不是爹生父母养的？就一个静云公主最金贵，远嫁是可怜的吗？
　　何况这事儿，他一直以为崇德帝是默许的。这眼下里，却忽然被这么呵斥——
　　他决不相信，这是他那兼听兼信的父皇！
　　“父皇，太子爷不是那样的人……”绣团儿再胆子小，也要争取一下。她是傻，可是也知道今日不同以往……说实在的，怎么会有爹爹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给自己的亲儿子没脸呢？这样的训斥，要太子爷以后怎么为君，怎么立威呢？她这样傻的人也懂得，这样做是不好的。
　　忽然她的手被狠狠揪住。是太子！他的手冰冷，只是用力地抓住她的。她忽然就懂了，他要她不要说话。她的头被花冠压得极重，忍不住垂下头，小心地去看他失意的脸。最怕瞧见他心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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