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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完
她没有名字。无数华丽的词语堆砌成了她的名字。
她也没有容貌。人们心中最美的形象总和就是她的脸。
她不记得自己何年何月出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她似乎还有过父母，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早已长眠在她出生的土地上。
她路过一个又一个村庄，那些村庄变成城市，又被时间之河洗刷成废墟和沙砾。然而她并不在意；只要她挥挥手，新的村庄便会出现，新的城市也会建立。她行走在世界上，世界踩在她脚下。人们称呼她为他们的勇者、公主、女王、神祇，膜拜她的背影，亲吻她的脚印，而她对此感到心满意足。
——是的，心满意足，直到有一天，她坐在金碧辉煌的神殿里，一只小蝴蝶扇动翅膀闯过浓郁的熏香，碰到她的脸。她尖声大笑，伸手去扑那昆虫，却发现四周除了呆板木立的女祭司之外空无一人，无人和她分享这偶发的童稚的喜悦。
固然，她可以轻易地让旁人如木偶一般动作起来，但她没有这样做——她想起了一些事，湮没在陈旧的记忆中的一些人。她曾经喜爱过许多人，或者她以为自己喜爱过他们；不过他们已经像所有凡人一样朽坏消亡。她没有伙伴，也不需要伙伴，但当她存满心事时，无人倾听她的诉说。
于是她再度启程，离开了她居住已久的国家。那里的国王一直将她高高供奉在国民面前，称她为女神，祈求她保佑民生。在她眼里，国民都是愚笨之徒，他们的心愿则浅薄得不堪一提；不过她乐得一一满足他们的要求，因为她喜欢他们祈祷时卑贱的形状，也因为当那国王还是年轻英俊的王子时，曾经讨得她的欢心。当她动身时，国王匍匐在她脚下，眼中饱含泪水，一颗颗滴在灰白色的胡须上。
“您要走了。”他说。
“是的，”她答道，“你们的小国家已经耗费了我太多的时光。”
“可是谁来护佑我们呢？”国王朝天空伸出双手问，“谁来治疗城市中的疫疾，谁为谷物召唤雨水？我们需要您，比需要太阳和星辰更甚。”
“你留下我就是为了这个？”她恼怒地问，“为了这片指甲大的地方？为了你痴傻的人民？难道他们比得上我的美貌和歌声？”
“我过去爱过您，现在依然爱着，”国王答道，“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事物也比不上我对您的感情。但我已经老朽，我的国家却依然年轻；死神将带走我的灵魂，然而这片土地将会长存。”
“那就让你的土地和你一起去死神那里好了。”她说，然后化作紫色翅膀的大鸟冲天而起，一路飞出了那国家。没了她，那片土地或许在几十年后就会变成沙漠，然而她并不在意。
她翱翔在云端，下方是绿意葱茏的低矮丘陵，倏忽又变成褐色荒野。她在一处自己有印象的地方降落，那是一个繁华的小镇，和一百年前她离去时一模一样。
她变回人形，顺着街道走向她记忆中的镇中心。许多人的眼光凝聚在她身上，“她多么像啊！”有人窃窃私语道，“活像那座雕像转世为人，虽然我并不清楚雕像究竟是何许人物。”
“那已经是百年前的故事，那些故事如今被年轻人所遗忘。”另一人答道，“我的曾祖父今年一百二十高龄，他告诉我那是屠龙女骑士乔治娜的塑像，她长途跋涉来到这里，为我们铲平了狂暴巨龙的巢穴。”
他们不说了。“那就是当年他们唤我的名字，可真够土气的。”她在心里想，“我将找到那老人，让他向镇民宣布我再次驾临。我要聆听我的功绩被这里的居民永远传唱。”
她很轻易地寻到了那位一百二十岁的曾祖父，那人在一百年前曾疯狂追求过她，不过被她理所当然地拒绝了，因为他只是个普通人。“去告诉每一个人，我回来了，”她说，“你们将乔治娜的像塑在镇中心，她就是我。”
那老人缓慢地摇头。“可你不会是她，她已经离开这里前往远方。倘若现在她还没有去世，那么也一定衰老如同现在的我。”
“睁大你浑浊的眼睛，仔细看看我，”她又说，“只要你看清我的相貌，你就会明白。”
“你确实很和她十分相像，或许你身上有她的血脉，但你们的眼神并不一样，”老人说，“要知道乔治娜小姐是一位豪爽的女士，她喜爱淡啤酒，经常在酒馆里同我们一起开怀畅饮，高声大笑。她非常厌恶草莓，也从来不穿轻飘飘的长裙。”
“胡说！”她喊道，“我从未在那种下等地方喝过劣酒。我只喝皇宫里的佳酿，颜色像鸽血般的葡萄酒；那时我是皇帝和皇后宴会上的贵宾，舞姿迷住了无数贵族。草莓是我最喜欢的水果，虽然我永远保持风度，不会一次吃个够。”
“那么你便不是我记忆中勇毅的乔治娜小姐。”老人答道。
“你的记忆和品味都出现了差错。”她说，“我令你们看到你们能想像出的最美好一面，然而到你的眼里竟成了如此粗鲁和低贱的特质。不过那也无所谓，我会再次展现我的能力，就像当年一样。”
她扬起双臂，施展力量。西边天空乌云低垂，山脉发出不详的隆隆声，紧接着，一道闪电劈到了山顶上，大大小小的碎石崩裂下来；远处传来尖锐的嗥叫，一群黑压压的生物腾空而起，此起彼伏地喷出赤色火焰：沉睡百年的龙苏醒了。
“看哪！就像我屠灭巨龙一样，我也有能力召唤它们毁灭你们的城镇。”她扭头说，“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们恳求我……”只要她一个手势，巨龙就会变得像小猫一样乖顺。
可那老人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数十个、上百个全副武装的年轻人手持弓箭，像狂风一样冲过她身边。“上啊！冲！”他们吼道，“现在轮到我们来对抗恶龙了，就像我们光荣的祖辈和美丽的乔治娜小姐一样！”
“你们这群蠢货！”她跺着脚，尖叫道，随后再次变形起飞。一枝长箭掠过她的翅膀，划破空气，钉入一条龙的咽喉。
这一次，她飞了很长时间，心里满是疑惑。最终她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停歇，远处来了三个年轻人，个子都很高，相貌都非常英俊，马上他们就能看见她。照惯例，他们会被她迷得瞠目结舌，继而为了得到她的芳心而决斗，而她则会在一边兴致勃勃地观看，或许赐给胜者一个甜蜜的笑容，或许什么都不给他。
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近。当他们的眼睛和她的眼光接触到的那一刻，她满意地听见三个人同时发出一声吸气。
第一个青年走了两步，跪倒在地。“我……”他大声说。
“不，由我来说，”第二个青年嚷道，推搡了第一个人一把，让他趴在地上。
第三个青年是他们中间最年轻、也最英俊的一个。他扑倒在她脚前。“您一定是那位传说中带来奇迹的女王，”他喃喃地说，“我在家乡看见过您的画像。您是多么美丽啊。”
她微微笑起来。
“请您救救我的未婚妻！”那青年继续说，这时她才看见他怀里抱着一个瘦小的姑娘，“她被毒蛇咬了，可怜的人。她还活着，不过恐怕已经无法坚持多久。”
“我们陪他一起出门寻医问药，”第二个青年说，“我们是他的兄长。”
“在这荒郊野岭能遇见您真是太好了，”第一个青年说，“您如此善良，一定会救她。她好像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救人一命对我而言，轻松得就像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一样，”她答道，“可是难道你们依旧认为她如此重要，在看见我之后？难道我不值得你们去追求？不值得你们为我决斗，作为欣赏我美貌的回报？”
她笔直地俯视着最年轻的青年的眼睛，在那里看到了惊艳、迷恋与动摇。只要她愿意，可以俘获一千个这样的灵魂。“您比我的未婚妻美多了，也睿智多了，”那青年终于结巴着开口，另外两个青年点头赞同，“可请您原谅，我一直只有她一个，从未胆敢奢想其他。”
“如果我允许你想一下呢？”她问。
那青年张开嘴，依然摇着头，“请您饶恕我。”他低声说。
“白痴，”她说，转身就走，听见那青年在她背后如大梦初醒般地叫出声，听见他被他两个哥哥责备的声音，指责他居然在中毒的未婚妻面前夸奖另一个女人。
为什么他们居然不听她的话？曾经她的魅力迷住了整个世界，虽然她不在意这个世界，就像她从未在意过任何人一样；然而现在它似乎清醒过来，奋起反抗……事情一定出了差错，她愤怒又惶恐地想，大概她在那个小国家的神殿里住得太久，久到世界快要将她忘怀。
她又一次踏上旅程。漫长的岁月不会侵蚀她的精力，力量仍旧存在于她体内，她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留下痕迹，命令人们记住她、崇拜她、宣称自己热爱她，然而那种心满意足的感觉却再不出现。
有一次，她路过一个小村庄，一位老人用她曾经用过的一个名字叫住她。“我在有生之年居然再次看见了您，尊贵的女王，”他说，“光阴荏苒，您的模样却丝毫未变。”
“你是谁？”她问。
“您已经不记得我了，”那老人轻声回答，“在五十年前，在这村庄外面的原野上，您拒绝拯救我的未婚妻。”
“而现在你竟然胆敢就此责怪我？”她质问道。
“不，我不敢，”老人谦卑地答道，“我只是再次想到了我那未婚妻的模样。虽然她已经过世五十年之久，可是她的音容笑貌依旧在我眼前。我原本以为我对她的爱已经转变成怀念，然而就在刚才，我突然回忆起我们相识的那一日，记起我在一瞬间爆发出的情感，似乎那还是昨天发生的事一样。”
“这么说，你还爱着她？”她问，“一个不起眼的普通姑娘？”
“是的，我会终生爱下去，”那老人说，“您太美了，也太强大，无法了解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可能萌发出的感情。”
他鞠了一躬，恭送她困惑地默然离去。
她继续上路，来到一百多年前被巨龙侵扰的城镇，这里已经成为一个国家的首都，而恶龙则被骑士和法师们驱逐进北方的群山。她踏上曾经为她修建神殿的国家，黄沙侵占了绿洲，几队旅人赶着骆驼，正前往首都贩卖货物。她高高地飞向记忆中自己出生的地方，但那里彻底荒芜了，被茂密的森林覆盖。
她掉头往回飞，在一片荒野上恢复人形。远处有两个小女孩在沼泽地边采摘金灿灿的野花，一边撕扯着花瓣，一边大声说出她们的心愿。
“我要成为世界上最美丽的人！”第一个女孩叫道。
“我要拥有高贵的身份，”第二个说，“要有一位出色的男子爱上我，当然两位也不错。”
“我要变得强大！”第一个又说，这时她们手中的花瓣快被扯干净了，“没有什么事是我办不到的，谁都害怕我，只要我乐意，就能让我喜欢的人幸福，让我讨厌的人倒霉。”
她记忆深处的一根弦被触动：似乎在她还是个普通小姑娘之时，在她拥有现在的力量之前，她也干过这样的事，许过这样的愿望。不，不行，她模糊地想，我不能让那两个女孩继续说下去。
她挥了挥手，乌云飞快地聚拢成一团，沼泽地上方下起暴雨。两个小女孩扔下花，又叫又笑，试着往彼此的裙摆下面钻，跌跌撞撞地跑远。当她们的背影在她视线内消失后，她打了个响指，云层中顿时透出一丝阳光，但她心里突然涌现一团浓重的悲哀。原本她的力量与美貌使得她免于外物的侵扰，没有什么能使她不随心所欲；然而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扎入她的心：除了随心所欲，她什么都没有。
她继续向前，飞了不知多长时间，终于来到大陆西边的尽头，这里只有辽阔的荒凉沙滩，前面便是茫茫大海。夜里，当她朦胧入睡之时，她在心里问：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世界上一切东西都是我的玩物，我能轻易地创造和毁灭它们。我本应该永远快乐。
冥冥中，一个声音反问她：你可曾亲手建造了这个世界，是否知晓它最细微之处的活动？
不。她承认。
那么，只要你一日轻视世界，你就一日无法得到答案。那个声音答道。世界的美不会因‘创造’和‘毁灭’两种活动而呈现，世界的秘密也不会被不爱它的人发掘。世界是庞大的，你在其中只占渺小的一角。
可我比别的人都富有力量。她迟疑地说。
所有人自有他们的力量，只是外在表现不同。那声音又说。你想拥有整个世界，但世界不可能被一个人所获得；倘若你无法舍弃这份奢求，你就不能从烦忧中解脱；倘若你不承认世界在你之上，你便无法了解它……
她从梦中苏醒，此时还是深夜，繁星在她头顶上像钻石一样闪烁。海面上低低地升起一轮巨大的圆月，海水磷光点点，好像熔化的白银，而没有月光照耀之处却是一片黧黑。远处有几艘未归的渔船，灯火暗淡；更遥远的地方分布着几片深色的斑块，可能是或大或小的岛屿。
她不由自主地被这景象所吸引，站起身来向前走去，踏入冰凉的海水之中。海浪卷着带银光的泡沫，柔和舒适地拍打在她身上。她走了一步，又一步，直到整个身体沉浸在海里，沐浴着满月银色的光芒。
“它比我的头发还明亮。”她想。
一瞬间，她的躯体融化了，和海水融为一体。她体内蕴藏了千百年的、不应属于她的力量，在这一刻喷薄而出，点亮了这一片海域；之后海面又归为平静，只有海鸥在空中呕哑啼鸣。
又过了近百年，这片地区的海水退却，留下的不是沙砾，而是肥沃的土壤。当整个世界逐渐忘却她之时，这里的居民建立神庙，以祭祀投身海中、为他们带来泥土的那位女子。她被塑造为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姑娘，人们称她“法尔玛”，意思是“浪花”。
2012.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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