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

　　红豆
　　00
　　她要走了。他来送她。
　　她泪眼婆娑：“此经一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她从怀中捧出一捧红豆：“这红豆，是我问额娘要来的，你好生收着……”
　　他接过红豆，默默的点了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保重。”

　　01
　　他们是从小到大的玩伴，两家住的很近，又是世交，自然而然的成了好友。她长得极为精致，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丽的莲花。而她又是十分聪颖的，常常悄悄办成小书童，偷偷跟着他念书。他记得那时，他常常揪着她的小辫子：“哟，好一个俊俏的小书童。”她的发滑滑的，柔柔的，常常让他舍不得放手。若是能够一直这么握下去，该是有多好啊。
　　一日，他如常在巷口等着她。半晌，她才匆匆出门，却是一副女孩子家的扮相，迎着光，显得她小巧玲珑，仿佛是他妹妹爱不释手的西方来的娃娃。他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的双眼似乎要被闪瞎了，那么闪耀的人，是她啊，是一直陪伴他的她啊。嘴角便忍不住上扬。是啊，那是她，是倾国倾城的她啊。
　　她匆匆跑到他面前，还喘着气。他看着她，心生怜爱，却说：“哪有书童让读书人等着的道理。”她慢慢将气喘匀，道：“今日，我不去书堂了。父亲要带我去采红豆。”
　　红豆？听到这二字，他的眼猛然变亮，他是极爱红豆的。父亲常常笑他，说红豆是他的命根子。但是，父亲又岂会同意让他去采红豆呢。她似乎是看穿了他，嫣然一笑：“我会帮你带红豆的，别担心。”他呆呆地看着她红红的脸，在新绿衣裳的衬托下，显得分外诱人。他忙别过头，却在路上反反复复的回想着她的容貌。已经挥之不去了。是……红豆么？他停下了脚步。是啊，是红豆。原来，她是红豆啊。想到这里他就默默地笑了。是红豆啊。他的命根子，红豆啊。

　　02
　　他看着她的背影，一阵失落便汹涌地涌起。或许是永远也遇不到了吧。她即将入宫，成为那九五至尊众多佳丽中的以为。这是一条不归路。他不甘，他怎么会忍心，美好的她，和宫中众多张扬跋扈的女人争一个男人呢，这条铺满荆棘的路，他怎么会让她走。可是他却也知道，他没有办法阻止她。她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存亡，每个人都希望她能得到帝王的宠爱，光宗耀祖，重振家业。他只能默默地希望，她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帝，一辈子都不要见识到深宫的险恶，一辈子都只做他心中最美的娃娃，一辈子都只是他的红豆。
　　他想大喊让她停下脚步，对她说：“只留在我身边吧！”可是终究是出不了口的。他虽然在朝廷中身处要位，可这样私下与皇帝妃嫔相见，本来就不妥，更何况要她留下。他亦明白，依她的性格，又怎么会放下整个家族和他走呢，即使他们两家本是世家，即使他们已经一起度过了十几年。
　　夜光深邃，他做在寝室中。呆呆地看着一张泛黄的纸。那是她的自己，她一笔一划地写着一首诗那首他最爱的诗——《红豆》。
　　夜风吹进房间，灯光变的忽明忽暗。一双苍老的却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好好努力，干出一番事业。或许皇上会将她赐婚于你。”
　　他却冷笑一声：“您是知道她的美貌的，皇上他，怎会不动心？”
　　“那你也是为她的美貌所惑？”
　　他没有回答，只淡然的抽出了手，紧紧攥着那张泛黄的纸。身形微微颤抖。灯光忽明忽暗的点亮了他的泪光。
　　03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争狼吞虎咽地解决着一碗红豆汤。
　　“你如此喜欢红豆，难不成以后要取红豆姑娘为妻么？”
　　他的动作一顿：“没有红豆姑娘的。”可是我有你。
　　“可是如果你未来的夫人不喜欢红豆怎么办？”
　　他停了手，看着她，她眼中有莹莹的光，眸子如黑曜石般闪亮。“那我就让她喜欢上红豆。”然后又别过脸，猛扒了两口红豆汤，戏弄似的说道：“我以后和我夫人的第一个孩子，一定要叫红豆。”说着冲着她挤了挤眼，“然后她得和吴嫂学做红豆糕啊。”
　　她嘿嘿一笑：“好呀，那我以后带着你的妻儿去种红豆。”
　　无忧无虑的她啊。

　　04
　　春日的天气如同孩子一般说变就变，一会儿便下了雨。绵绵小雨不禁让人生厌，却阻止不了隔壁喜庆的气氛。
　　他打听了，看门的大爷高兴地直跺脚：“小姐来信说，皇上对她很好呢。已经封了贵人啦。”他却脸色一冷，却又立即回复。大爷的双手颤抖：“这信所过来的路可遥远得很哪，指不定现在已经封了妃子啦。”
　　他的手也微微颤抖，果然，果然。他抿紧了双唇，艰难地扯出笑容，眼却干涩的睁不开。他原以为这次历尽千辛万苦换来的一纸调任书会使他们的未来有一线希望。就算是只有那样一丝希望，他也会拼尽全力。可如今她连封号都有了。一切只是枉然啊。
　　他转身回府，明明只有几步路，却如同有千斤压身，使他无法动弹。由窄小的四角望向广阔的天空，那个人，早就已经越来越远了。他的心心念念不过是和她在一起。哪怕被万人追杀，只要和她在一起，就是美好的。而她的希望却是得到圣宠，重振家业。他们的起点不同，终点亦不同。他们只是交汇了一点，便远远地离开了，而他却希望与她从此重合。
　　家佣吴嫂端出了红豆糕，轻轻摆在桌前。而他却只是扫了一眼，便伸手用力打翻了紫檀木桌。发出闷闷的响声，像是由远及近的闷闷的响雷。血从手中汩汩流出，他却不管，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双手，然后像是困兽一般，无助地抱住了头。
　　原来，为他做红豆糕的，从来就不是她。而与他共度一生的，也永远不会是她。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好笑，真是天下的笑话啊。笑着笑着，便慢慢觉得苦涩了。

　　05
　　再次见到她，是在和皇上的私宴上。刚与皇帝寒暄了两句，她便亭亭上来了。
　　而他终究也不得不面对现实，他看到了皇帝多么喜欢她。她穿着缝制细致的衣物，却并不华丽，但却又容易看出，那布料必定是上等的。他注意到她大腹便便，也注意到皇上担忧地扶着她，亲昵的说：“有孕为何还胡乱外出。”语气间，却无责备的意思。
　　她甜甜一笑，道：“臣妾自知行动不便，不宜外出，可小公主啼哭不停，吵着要见父皇。”
　　“哦？红豆竟又哭闹起来了？倒是和初见你的时候一样。”皇帝用指尖轻轻握住她的手，随即转过来对着呆愣着的他说：“爱卿，朕今日恐怕不能陪你了。朕着小公主，真是拿她没办法啊。”
　　他轻轻作了个揖：“到底是小公主要紧。”抬眼看着她，而她却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皇帝。一瞬间，他竟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悲凉和激动。情感交杂，让人恍惚。
　　“嗯……那改日再聚。”皇帝笑着点了点头：“摆驾。”
　　只听得门外的太监大喊：“皇上起驾！宸贵妃起驾！”回声久久在宫廷之上回荡。
　　他与她说起的红豆，她竟然是记得的。那么他对她的情谊，她是否还记得？他与她是否有回旋的余地？可刚刚那灼灼的眼神……
　　他心中似乎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往事接二连三的涌上心头。她仍然美丽，而自己是否可以重新成为她身边的人？或许，是该考虑一下，那个计划了。

　　06
　　所谓的来日再聚，定在了二日之后的御花园。
　　只不过成了三人聚会。他，皇帝，还有她——宸贵妃。
　　皇帝说，发觉宸贵妃和他是老乡，便请他来与她回味故乡种种，叙叙旧，以解深宫苦闷。
　　他暗自嘲笑，这皇帝倒也大方。
　　他们装作不曾相识，摒了众人，沉浸在对家乡如梦似幻的描绘中。过了一会儿，她去拿了点心来，上头装着冰冻红豆糕。
　　皇帝笑着说：“我这爱妃啊，就喜欢做些东西吃，特别擅长做点心。特别是这红豆糕，真真叫天下一绝啊。”说着，夹起一块给他。他看着红豆糕，玲珑剔透，上头零星洒了几颗红豆，又用花草装饰。没来由的，竟然人慢慢平静了下来，不忍心动筷。
　　他正欣赏着，一个小太监突然急急地走来：“启禀皇上，陈大人御书房求见。”皇帝目光一沉，招呼着他和她继续聊，自己去了御书房。
　　一时间，凉亭中只剩下他和她二人。
　　“吃吧。”她笑着说。
　　他总是遗憾为他做红豆糕的人不是她，而现在，却是她了。说不出来的高兴，却他却没有满足。他想她只为自己做红豆糕，再也不为他人做。想着，他握紧了拳头。他第一次有了勇气，去实施那个计划。就算会留下千古骂名，他也在所不惜。
　　他刚刚动筷，却听见她柔柔的声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要做。”
　　红豆糕在空中停顿了半秒，便稳稳地掉落到了地上。
　　“你不能动他，”她的语气温柔，却坚定不移，“他毕竟是我的丈夫，是我的亲人，是我孩子的父亲，我不能容许你动他分毫。”
　　那我呢？在你眼中我算什么？你宁愿将陪伴你不过几年的人当做亲人，却不愿将相处了几十年的我当做亲人。你宁愿伤害我，却不愿意伤害他，你的心，究竟是怎样的。
　　他想这样狠狠地质问她，却只是抿了嘴。明明有那么多话可以辩驳，却硬生生的卡在了喉间。只发出一个音节：“好。”
　　因为他突然想到那九五至尊却是红豆的父亲。他最喜爱的红豆啊，他最在乎的红豆啊。他本可以让她伤透了心，却因为她而心软。那是他的红豆啊，那是他们曾约定的红豆啊。
　　“还有，我们就当从不曾相识罢。”
　　他放下筷子，却一眼也没看满头大汗的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地面。半晌，他起身，向她深深行了个大礼：“宸贵妃娘娘千岁安康，万福齐享。”仿佛又隐忍似的拜了大拜，便起身离去。
　　会因为她而心软，那一个计划化为乌有。你的理想，终究不过是她。而她却生生掐灭了你那最后一丝希望。
　　“今生今世，怕是过不了这个劫了。”
　　他仰头喝下一瓶瓶药，辛辣火烫的感觉，便从咽喉蔓延至全身。
　　“你不过是爱她啊。”
　　朦胧中，她似乎还是那个青涩少女，殷殷地捧了红豆给他，脸上也因费力而沾染上了红晕，却显得娇媚动人，像是西洋来的娃娃，又像是那一颗颗香甜的红豆。
　　“你不过是爱她。”
　　“是啊，我不过是爱她。”
　　像爱红豆一样爱着那个值得你爱的人。
　　不过是爱罢了。
　　他仿佛是噙着笑意，由咽喉而上的火辣，似乎还参杂着红豆的味道。清淡而香甜，犹如她一般。
　　我爱你啊。

　　尾声
　　清晨，她看着身旁的人洗漱完后坐在床沿。外头的鸟儿啾啾叫着，仿佛在讨论什么讽刺的笑话。
　　他转身，她假寐。
　　她听见他轻轻拉开珠帘，珠子碰撞发出声响。她感觉到他轻轻靠近，她本要笑出来了，可是笑容却硬生生僵在了嘴角。他轻轻在她的耳畔呢喃：“爱妃的一句话，简直比朕的十句话还管用。”
　　“昨日，他在家中自杀而死了。”
　　“我们的头一个孩子，叫做红豆也是因为他吧。”
　　“可是，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他死在红豆田里，就在他府邸的后面，一大片红豆田啊。他就在那里，喝下了数十瓶毒酒，那可是珍品毒酒，混合了十几种剧毒的动植物呢。他就这样直直地倒在了地上，再未起来过。”
　　“听说，在他周围的几株红豆，都死亡了。”
　　“你说，这算不算暴尸野外呢？”
　　“更蹊跷的还有呢，他死前竟然死死地握着几把红豆，衣服中也都是红豆。他一倒下，那红豆竟然急急的向外奔去了。我料想，那红豆定是要到爱妃这里来了。”
　　“不过爱妃不用担心，我们还有小公主红豆呢。”
　　“爱妃，你说，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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