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千年

　　我将要讲述的，只是一个平凡的，平淡的，卑微的故事。

　　一．惊鸿一瞥
　　1012年,初夏。
　　正是天色将暮的时候，天空渲染出大片金红。
　　灯火初亮，汴京的大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街道两边各色小摊小贩，卖什么的都有，吆喝声，讲价声，嗑瓜子声，调笑声，小孩的吵闹声，热闹翻天。
　　许樵肩上晃着空荡的柴担，在人群之间游走。柴已是卖得差不多了，今日的饭钱已有着落，所以他不急，悠游自在地东张西望，看看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忽听到“咚咚咚”一阵清脆的鼓声，许樵循声望过去，密密匝匝一圈人围着，从那儿不时传出叫好声。原来是卖艺的。许樵快步走过去，他可不会错过免费的热闹。
　　走到人墙外，许樵三步两步就挤到了最前面。只见圆圈中有个精壮汉子正在耍大刀。但见刀光闪闪，刀风铺面，红巾翻飞，看得许樵眼花缭乱。鼓声越来越急促，刀也舞得越来越快，看官们的神经也绷得越来越紧。忽一下，鼓声嘎然而止，刀光消失，刀刹那静止。人群静了一静，霎时发出震天价的叫好声。许樵也跟着大声起哄，见过耍刀的，没见过耍这么好的。
　　汉子向四周长鞠一躬，那个击小鼓的姑娘端着托盘出来，大家纷纷往里面投钱。这时许樵已经准备开溜了，余光中扫了那个姑娘一眼，只觉她身材窈窕，头发直直长长。他不由多看了一眼，见她面容清秀，白皙的脸上淡淡一点红晕，笑起来极为可爱。许樵正想走，谁知外面围着的人远比他进来时多，竟似铁桶一般。正待强行挤出去时，那姑娘已转到他后面。
　　许樵尴尬地转过身来，不想正撞上那姑娘一双幽深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许樵心中巨震，似有什么清凉的东西从头浇到了脚脖子，激得他一颤，傻在了那里。她展颜一笑，许樵回过神来，犹豫地摸了摸怀里，只有卖柴得来的几文钱，今日的米还指望着它们呢。却扫到柴担子上插着自己去山中砍柴时采下的一朵红色花，柔弱地晃动着。他顺手把花拔下来，递给她。她脸颊绯红，嫣然一笑，眸子里似有星光闪过。看官们却开始起哄：“好小子！鲜花赠美人啰，哈哈！”姑娘羞赧地接过花，别过头，走向下一位看官。
　　许樵傻傻地站在原地，好久好久。人群慢慢散去，连那姑娘与汉子也不见了身影。他怅然若失，不知自己是怎样悠悠晃了回去。
　　此后，每天卖完柴，许樵便会在热闹的地方四处晃荡。那姑娘与那耍刀汉子卖艺的地方并不固定，许樵很多时候都找不到他们。偶尔碰上了，他也只在那幽暗之处远远看着，从不敢靠近。直到他们散场，人群散尽，他才慢慢走开。

　　二．明明如月
　　某日，许樵便如平日一般在集市里转来转去，却始终没有找到那对卖艺的人儿。天色已晚，今日怕是又不行了。他有点失望，转身沿着街道走回去。街道上一如既往的灯火明亮，宝马香车，热闹非凡，他却并不如往日一般兴致勃勃。自见过那姑娘之后，他的生活似乎发生了一丝微妙的改变。
　　尽管如此，他心里却还挂着一点如丝线一般细微的希望：有没有可能在这里遇见她呢？他有意无意地在迎面走来的人群中搜寻，然而直到街道快要走尽了，她都没有出现。许樵不由自嘲：你这是在干什么？为了一个只见过几面，一句话也没说过的姑娘，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他边想边走，猛一抬头，差点撞到一个六角大灯笼。卖灯笼的老头喝一声：“走路不长眼睛！小子，撞坏了你可赔不起！”许樵连连鞠躬赔不是，结果一直起腰来，后脑勺又差点撞上那灯笼，气得老头直想揍他。许樵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又忍不住瞪了那晦气的灯笼一眼。却见那灯笼制作得甚是精美，深红的木架翘起小小的飞檐，上面还嵌着几面小小的镜子。许樵目光一扫而过，准备匆匆离去。然而心中忽然一动，回头朝其中一面镜子又看了一眼，镜子里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心里咯噔一下，暮然回首，只见那灯火阑珊之处站着的，不是那姑娘又是谁？
　　一丝喜悦不受控制地蜿蜒上来，但他却本能地想躲开，那姑娘却堪堪把视线转过来。许樵低下头，想溜过去，却瞄到她朝他一笑，那情形分明是认出了他。许樵硬着头皮，也朝她笑了一笑。
　　姑娘朝他走过来，笑着说：“原来是你呀。”许樵点点头，她似乎还记得他。“上次你送我花，还没有谢谢你呢。今天大哥有事出门了，我在汴京也不认得其他人。不如你陪我逛逛街市吧？”许樵又点点头，心里慌慌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并排在街道上走着，与她相隔咫尺，时时闻到她刚洗过的头发上散发的清新的水的气味。许樵有种在梦中行走的无力感，四周的光影和色彩骤然鲜明却又似乎异常遥远。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路，姑娘先开口：“汴京真热闹呀。在来这里之前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街市呢。”
　　“嗯。”
　　“你是汴京人吗？”
　　“是。”
　　“我是四川人，跟大哥一起逃难过来的。我们也不会别的营生，大哥刀耍得好，我们就在这里借块地方卖艺呢。”
　　“哦。”
　　“对了，我叫如月。你叫什么名字？”
　　“许樵。”许樵暗恨自己嘴笨舌拙，连自己的声音似乎听上去都有点怪异。好在如月没有见怪，一个人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时间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却又短暂得只有一瞬。偌大的街市才逛到一半，好多店铺已经纷纷开始打烊收摊了。天色这么晚了，让一个姑娘孤身一人回去总是不放心的，所以许樵送她回去。两个人静默地走着，四周的灯火越来越少，越来越安静，她住的地方相当偏远。
　　远离了闹市灯火，天空中无数的星辰清晰可见，散落在丝绒般的深蓝夜空中。望着星空，呼吸着略带凉意的空气，许樵一点一点的平静下来。
　　如月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今夜星星好多哇。”
　　“嗯。”
　　“可惜没有月亮。”
　　许樵不禁笑了，“有月亮就看不见这么多星星了。”
　　“也是。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月亮。我的名字里就有一个‘月’字。”
　　许樵默然，他忽然想起了那首不知从哪听来的古歌：“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三．彩云易散
　　自此之后，他们常常无意中在大街上碰见，许樵也能跟如月连贯地说上几句话了。时间静静地流淌，秋日悄悄来临。许樵从没想到过将来，他原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平静的过下去，什么都不会改变。他却不知道，这世间原本就不存在什么“永远”，也没有什么东西不会改变。
　　平常的一天，许樵卖完柴，依旧在集市里转，现在他对如月卖艺的几个地点已经很熟悉了。但是他转了好几圈，都没看到他们的影子。周围的街市如平常一般热闹，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事情发生。难道他们今天休息？许樵有点摸不着头脑，怏怏不乐地回家去了。然而第二天如是，第三天，第四天……
　　被动如许樵，也有点坐不住了。某天，他在街市里又转了一圈之后，又没有找到如月。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向如月住的地方，一路上他都在担心该怎样应付如月大哥的盘问。
　　刚下过一场雨，如月住的小巷泥泞不堪。终于来到她家门前，才到门口就听见如月的大哥在练刀，风声呼呼，威风凛凛。许樵往后缩了缩，几乎想转身回去。然而没有亲眼看到她，终究还是不放心。
　　他叩了叩门，有人来开门，正是如月的大哥。他似乎也知道许樵，点点头让他进去了。如月和她大哥租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小小的一个院子，住了十几户人家。鸡飞狗跳，哪户有个小孩儿扯着嗓子干嚎，也没人理他。
　　许樵有点不知所措，对着那精壮汉子，不知该怎样开口。倒是对方先说话了：“你是来找如月的吧？”许樵点点头。那汉子说：“如月已经不住这里了。”许樵没弄明白，问：“怎么突然就不住这里了？”那汉子说：“她出嫁了。”
　　许樵的脑袋刷地变成空白一片。
　　好久之后，他才吐出几个字：“怎么会……”大哥往后看了一眼，说：“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出去吧。”许樵木然地跟着他走，来到院子大门外。那汉子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原来在他们卖艺的时候，有一个微服出巡的贵人过来看热闹，看中了如月。原来那贵人竟是一位皇子，他赏赐了她大哥许多金银，便将如月带走了。
　　许樵脚下虚浮地走了回去，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第二日，许樵又如平常一般砍柴卖柴，在街上游荡，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第三日，第四日，日日如是。日子似乎还是他过了二十年的平常日子，但是他自己心里却清楚，心里有一块地方总是空荡荡的，像个漏风的孔一样让他难受，却怎么也填补不上。
　　有时候在卖完柴后，他会走到那皇子的府邸附近转悠。像他这样的人，想要靠近大门都是不可能的。他沿着朱红墙根慢慢地走。如月是在这墙内吧，她现在过得好么？她应该是锦衣玉食，什么都不用愁吧。对方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啊，是像他这样的平民百姓一辈子都难得见到的人。

　　四．匹夫之怒
　　中秋时节，月儿圆圆，桂花飘香，汴京街市更是比平常热闹了十分。然而那对卖艺的人儿却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许樵一个人怅然若失地走着，不知不觉，又拐向那皇子的府邸。他走在一段黑暗的巷子间，四周静悄悄的，唯有头上月儿明晃晃的照着。许樵想起那个名字叫如月的人，胸口又是一痛。
　　忽然，他听到从墙内的方向传来若有若无的丝竹声。墙内的贵人们也在过中秋吗？然而不一会儿音乐声就消失了。许樵正准备往回走时，忽然听到一阵叮叮咚咚的小鼓声，他忽然就僵直在原地。是的，小鼓。无论听多少次也不会听错的声音，那是如月的小鼓。许樵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把耳朵贴在墙上，沿着墙根向声音变大的方向摸索过去。
　　许樵站在离鼓声最近的地方，耳朵贴着墙面，贪婪地想抓住每一个鼓点。是如月，她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虽然她并不知道他在这里。在这么久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结结实实地抓住如月还存在在这世界上的证据。
　　鼓声不久就消失了，许樵瘫坐在原地，夜色浓黑，遮住了他的身影。

　　此后的每一天，许樵都会到那个巷子叫卖：“卖柴啦！卖柴啦！”声音回荡在长长的小巷，不知能否穿透那幽深的庭院？
　　第五天，正在他叫卖的时候，突然从墙内抛出一块小石头，正砸在他前面。许樵捡起石头，上面包着一块手帕。他把手帕塞进怀里，把手轻轻贴在墙上，似乎能感觉到墙那边传来的温暖。
　　走远后，他展开手帕，上面只写着两个血红的字：救我。
　　瞪着那两个字，许樵如坠冰窟，如入地狱。血似乎全涌到头上，他狂奔向如月原来住的大杂院。
　　如月的大哥还没有搬走，看到气喘吁吁的许樵，他诧异地停下手里正在挥舞的刀。看到许樵递过来的手帕，他的脸上瞬间失了血色。然而许久之后，他终究只是说：“去了那样的地方，如月肯定吃了不少苦吧。但是我又能怎么样呢？”许樵控制不住地朝他怒吼：“你不是会刀吗？”那精壮汉子却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许樵怏怏地回到家里，栽倒在床上，瞪着茅屋的屋顶。一想到那块手帕，心里便如刀扎一般。辗转到半夜，他忽然坐起来。

　　许樵一改以往的懒散，一大早就出门砍柴，一整天下来手都起了血泡。他除了卖掉一小部分买米外，剩余的大部分都整整齐齐地储藏在干燥的地方。秋天过去，他已经攒下数量相当可观的柴堆。
　　汴京的冬日终于来临。这个冬天异常寒冷，大雪连下十日，冰雪封山，柴供不应求，价格飞涨。许樵通过熟识的柴碳商人找到皇子府的采购小厮，表示愿意以低于市价许多的价格卖出手上的柴。第二天，他便见到了皇子府肥胖的管事。商定价格之后，许樵提出亲自帮忙把柴搬到皇子府，以赚几个脚钱。管事眯起小眼，在脑袋里盘算了一番之后同意了。

　　许樵与皇子府的一群小厮一起挑着柴，那道高高的朱墙终于在他面前开出一道小门。他们把柴堆在柴房，又前往许樵的茅屋，到了晚上的时候，终于快要把庞大的柴堆搬完。许樵早已在跟小厮们的闲聊中探听到女眷们住的地方。
　　最后一趟，许樵悄没声息地消失在搬柴的人群中。小厮们走后不久，柴房突然起火，火势猛烈，加上大风助势，甚至波及了附近的房屋。侍女们惊慌地跑出来，锅碗瓢盆齐上阵来灭火，场面一片混乱。
　　许樵向女眷居住的方向狂奔，夜色悄悄掩盖他的身影。近了，近了，几乎能看见那片灯火了，能听见隐隐的笑声了。忽然传来一声喝声：“什么人！”许樵顿了顿，转身向旁边的树林跑去。然而人怎能跑过命运呢？只是一瞬间，背后一点冰凉，许樵看到一截血红的刀尖透胸而出。他一个踉跄停下，刀被拔出，他才感觉到剧痛排山倒海地涌来。他模糊听见一个人说：“算了吧，他也活不了了，救火要紧。”
　　许樵不甘地倒下，眼睁睁地看着血从胸口涌出，冰凉的一片。他瞪着青色的夜空，我就要死在这里了吗？可是如月怎么办？
　　忽然一个身影溶入那片夜空，恍如梦幻般。
　　许樵望着她，不禁颤抖起来。他说：“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还是没能救你出去。”
　　她垂下头来，拼命抱紧许樵消瘦的双肩，仿佛害怕他会转瞬消失。泪水控制不住地落下来，打在他的脸上。她颤声道：“你这个傻瓜……”
　　火越烧越大，夜空染成红色，仿佛连天空也开始燃烧。越来越模糊的视野中，他隐约看见火光摇曳在她的脸上，黑色的灰烬漂浮，意识缓缓沉入深黑的海底。

　　五．千年之后
　　2012年，一个明媚的夏日。
　　在美国某所名校图书馆前，他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坪上，翘起二郎腿，眯着眼睛看丝丝阳光透过眼脸。不远处有两个女生叽叽喳喳地谈论着那部电影《2012》和种种关于世界末日的传言。他对此嗤之以鼻，明明大家心里都不相信2012就是世界末日，为什么还会这么热衷地谈论它呢？
　　他又想到十分钟之后又要回到充满电子味道的实验室，写那没完没了的代码，他就觉得郁闷。现在阳光太好了，草坪太绿了，天空太蓝了，一切都美好得像在天堂一样。他应该知足了，但是这一切都让他觉得隐隐有点烦躁。他闭上眼睛：要是有点什么发生……就好了。
　　“同学，你知道麦肯大楼怎么走吗？”一个甜美的女声传来。
　　他睁开眼睛，透过金色的阳光，撞上一双幽深如夜色的眸子。千年时光呼啸而过，在时空的洪流中，他们终于再次相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