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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时
(一)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魏都,邺城。
庾信站在城门下,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魏文帝曹丕的名句,他自己也曾写下过同名的诗作,而今再看魏文帝的这首燕歌远别,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此情此景,当真足以令人悲不自胜……“子山,走吧。”同行僚友的一声轻唤,打断了有些纷飞的思绪,许多年后,思及前事,他想,一语成谶,不过如此吧。
东魏武定三年、梁大同十一年,庾信以梁通直散骑常侍的身份出使北国。邺城,这是一代枭雄曹操在此号令四方的土地,也是诞生过建安风骨的地方,尽管建安文人们连舆游宴、吟咏诗文的逸兴遄飞早已隐没于历史的烟尘,昔日巍峨华丽的铜雀三台也只剩下残破的台基隐映在蔓草之中,在夕阳的映照之下,令人顿生怀古幽思,但邺城的市井宫阙倒是仍然不失当年“百隧毂击,连轸万贯,凭轼捶马,袖幕纷半。壹八方而混同,极风采之异观”[1]的繁华,纵然不似南朝的纤柔清丽令人迷醉,但也别有一番风致。
彼时的庾信,还没有完全消磨掉那份少年峥嵘气,后人传说中的所谓“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诗赋动江关”还是很多年后的故事。风华正茂的年纪,也有着建功立业的渴望,纵然做不到像傅介子提剑斩楼兰抑或班定远投笔从戎那般,但倘若可以使于四方而不辱使命,亦是平生所愿。
和当年的曹操常驻邺城而将汉献帝安置在许昌的做法相同,东魏实际的统治者,大丞相、渤海王高欢并不在邺城,而是常年住在北部重镇晋阳,接待他们的是高欢二十五岁的长子,时任大将军、领中书监、摄吏部尚书的高澄。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见到高澄的第一眼,庾信脑中闪过的,是这首在南国传唱百年的《白石郎曲》,他觉得只有这样的句子,才配得上面前这人的容颜气质。天空湛蓝,阶前的落叶铺砌一地的金黄,映衬着他的脸色愈发白皙如玉。不似南方士子的温雅,他的魅力就是那么明明白白的展现在那里,如太阳那般散发着夺目的光彩,令人不得不抬头仰望。
高澄的态度很是温和,面对南朝使者想要北上晋阳觐见父亲高欢的请求,高澄表示父亲将要来邺城朝见天子,目前已经在路上,可以使远客免去奔波之苦,随即又问起庾信一行在邺城的起居状况,倒也令他们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放下了几分。
邺城的日子在一系列的宴游会谈中度过,难得大丞相到来,天子于华林园大宴群臣,庾信第一次见到了东魏实际上和名义上的统治者。高欢确实如同传闻中那样,即便已过知天命之年,仍然器宇轩昂气度不凡,见到南朝使者,双方致以礼节性的问候后,便直截了当的进入主题。由于南朝此次遣使前来并无要事,无非想要表达双方通好之意,并无太多的利益冲突,而高欢正在筹划与西魏的战事,不日就要返回晋阳,便授予了高澄全权负责此事。东魏的天子是位身材颀长、风神俊秀的年轻人,可惜生不逢时,名为天子,实则高氏家族的笼中之雀。看着元善见面无表情,波澜不惊的说出一长段一长段的套话,庾信有点真心同情这位所谓的“天子”,任谁都看得出来,高家取代元氏称帝是早晚的事情,届时这位天子的结局可想而知,只怕这位北魏孝文帝曾孙、清河文献王之孙,到头来也不免发出“愿生生世世不生帝王家”的悲叹吧。
出使他国,讲求的是俯仰有节、进退有度,梁朝派出的庾信、徐君房诸人皆是一时之秀,作为主方的魏国自然不能失却了颜面,亦派出重臣名士与之分庭抗礼。北朝本不尚风雅,即便是崔暹崔季伦这样一等大族出身的文士,那份气质风度和南朝的王谢世家相比,也是高下立判。北朝文学远不如南朝发达,北人谈起诗文可谓言必江左,语多称赞之辞。同列北地三才的邢邵和魏收,两人诗作水平旗鼓相当,都带有模仿南朝的痕迹,然却互相攻击不已,魏收说邢邵剽窃沈约,邢邵便反戈一击说魏收抄袭任昉[2]。另一位是温子昇,东晋名将温峤的后人,倒称得上是才华横溢,下笔诗文亦甚为可观,尤其是一篇《春日临池》,读来顿时令人眼前一亮。另外还有祖氏兄弟,祖孝征倒称得上笔力遒劲,只是太过狂放不羁,而其弟祖孝隐便沉稳的多。至于剩下的人,在庾信看来,那都是“驴鸣犬吠,聒耳而已”[3]。
鲜卑贵族多轻视汉人,但高澄对汉族士人,却是极为看重。几日后,高澄竟然轻装简服,带着身边的几位汉族士人,亲自到驿馆设宴款待南朝使者一行。是夜月色如水,树影流连,酒兴正浓时,高澄命人奉上笔墨素帛,恳请庾信作诗相赠,庾信提笔,一挥而就:“欣兹河朔饮,对此洛阳才。残秋欲屏扇,余菊尚浮杯。漳流鸣二水,日色下三台。无因侍清夜,同此月徘徊。”[4]
字是南朝流行的行书笔法,飘逸潇洒,甚有右军风味,高澄如获至宝,捧在手里便不舍得放下。庾信见此,不禁莞尔,便又写下了自己从前在南朝时的几首得意之作送与他。高澄兴奋不已,一叠声的询问庾信建业风致如何、江左人物是否都有如此这般的风华,他甚至毫不避讳的问起了江南女子的形容,以及他的妻子冯翊公主,比起萧梁太子妃姿颜如何。当庾信有些骄傲的吟出“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5]的名句后,他更是表示如有机会一定要去江南看一看,以一个普通游子的身份,体验一下金陵的烟柳迷濛。
只是,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武定七年那柄尖锐的利刃,戛然而止。
时隔多年,庾信始终记得,消息传来时,自己的惊愕、惋惜和那一丝莫名的心痛。
庾信幸得高寿,得以完整见证了高氏王朝由辉煌到衰败的始终,不过,令高澄九泉之下也能心安的是,他的孩子长大成人后,皆不失父祖之风,文襄六王在齐宗室中,绝对称得上最出色的一脉。北齐亡国后,暮年的庾信在长安见到过高澄的次子高孝珩,这位好文擅艺、学涉经史的齐广宁王。在国破之际策马出征,受伤被俘后,自陈国难,感叹“嗣君无独见之明,宰相非柱石之寄,恨不得握兵符,受庙算,展我心力耳”[6],俯仰有节令人动容。这些宗室贵胄,纵然平日里争权夺利你死我活,抑或放荡不羁消极避祸,大敌当前,却能团结一致同仇敌忾,而不似当年的建业、江陵之难,萧梁宗室诸王顿兵不前,只想保存实力以夺取皇位,反而正给了北朝统治者可乘之机,白白的将江山拱手相让。
庾信后来想,他的一生,停留在二十九岁的年华,也好。至少,他不必以一个帝王的身份去承担什么,他留给后人的,始终是一个可供仰望的传说。
(二)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
燕子矶,庾信已经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了,只不过这次,自己成了送别之人,来为自己的好友徐陵送行。
望着渐行渐远的孤帆隐没于弥漫的白雾中,庾信不由得想起徐孝穆从前送别自己时写下的诗句,“征途愁转旆,连骑惨停镳。朔气凌疎木,江风送上潮。青雀离帆远,朱鸢别路遥。唯有当秋月,夜夜上河桥”[7],此情此景,何等相似,只希望孝穆早日平安归来。
“此次出来的匆忙,都没来得及与孝穆作诗话别……”庾信有些懊恼的小声说道。同行的王褒等人听得此言,纷纷表示:“算了,等孝穆从邺城回来,再一并补上也不迟。”
也只能这样了。
此时的二人决然不会想到,纵然此后还有三十多年的时光,两位老友再也没能见面,一条长江天堑阻隔了南北,浮云一别,便只能天涯相望。
东魏武定四年,高欢在玉璧之败后悒郁而终,东魏实际的统治者换成了高澄,梁朝借此机会,再次遣使北国,想要继续致以通好之意并对北朝作出进一步的了解以便调整对外策略。这是太清二年的初夏,这年,徐陵四十二岁。
初次见面,无非是一片相互称颂之词,高澄确如庾信描述中的那样,俊逸爽朗,只是似乎更多了几分上位者所具有的沉稳凌厉。得知南朝的使臣中有几位庾信、徐君房的旧友,他的脸色愈发和悦起来,请徐陵一定要转述他的问候。至于其他人,也确实如庾信所言,并无甚可特别称道之处。
举行聘宴的那天,天气酷热,没有丝毫的风,庭院中一声声的蝉鸣聒噪不止,确实令人难以忍受。或许是因为当年有过聘梁的经历,魏收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今日之热,当由徐常侍来。”
这便是十多年前因辞藻富逸而誉播江南的魏伯起?不过如此。
整衣敛容,徐陵当即从容答道:“昔王肃至此,为魏始制礼仪;今我来聘,使卿复知寒暑。”[8]
魏收无言以对,邢邵等人也不知如何应答,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如忠厚长者般的徐孝穆,言辞竟然比庾子山还要犀利三分。正当气氛尴尬之际,高澄直身一揖,仍然是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徐常侍一言,吾等顿觉南风之竞。”[9]
如此回答,倒是出于徐陵的意料之外。这个拥有渤海王、使持节、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大行台等一大串官衔的年轻人,纵然生于乱长于军,没有读过太多的书,但却绝非胸无点墨之人。
有那样的一种人,身上会散发出灿烂的光芒,但距离太近的话,就会有些刺目了,而且在他的旁边,其他人会更加觉得自己黑暗。高澄,正是如此。
随即,高澄举杯,以标准的洛阳官话向南朝使者致意:“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10]
呵呵,模仿的还是周代的礼节呢,徐陵不由得一笑,不想这位高高在上的大丞相,竟还有几分童赤之心。
觥筹交错之际,徐陵想起庾信颇为赞赏,甚至被南朝君王赞誉为“曹植、陆机复生于北土”的温子昇,小声问坐在一旁的魏济阴王元晖业:“陵在江东,素闻温鹏举先生之名,此番何故未能得见?”
元晖业一愣,随即压低了声音快速回答道:“徐常侍不知?温将军因为谋逆之罪,已于一年前下狱而死。”
徐陵惊愕的抬头,谋逆?任谁都看得出来,这魏朝的天子自从得立以来,不过是高氏父子手中的摆设,温子昇又非愚昧无知之人,怎会愚蠢到去谋逆一个毫无实权的天子?
“徐常侍岂不闻汉献帝衣带诏旧事乎?”看出徐陵的疑惑,元晖业小声解释道。
徐陵默然。政治如猛虎野性难驯,那个“陵颜轹谢,含任吐沈”[11]的北朝才子,终究不是玩的了权术的人。高堂之上,那个看上去姿颜和悦的年轻人,到底是这个王朝实际的主宰者,他的手中,握着太多人的生死,这样高处不胜寒的生活,也罢……
后来,徐陵南归的时候,路过二十多年前还是晋州刺史的高欢大胜尔朱兆的韩陵山,看到温子昇当年所作的记功碑文,心下愈发赞叹,亲自下马录之南归。回到南方后,有人问他北方人才风物,徐陵脑中一闪而过的,竟然是当年年轻的大丞相谈笑间的倜傥风流,至于其他,他淡然一笑:“唯韩陵一片石耳。”[12]
几天后,徐陵得知,魏收因为出言不当有失北方朝廷的颜面,被高澄下令付狱。徐陵其实很不喜欢魏收,但因为一句并不算过分的话而遭受一个月的牢狱之灾,徐陵心下还是感觉过意不去。总之北朝的事务和自己一个异国之人并无关联,徐陵在下一次面见高澄时,委婉的表述了求情寰转之意,高澄本也是一时意气,有点抹不开面子,见徐陵如此,便也很快将魏收放了出来,仍让他担任原来的职位。
目无下尘如魏收,此后面对徐陵倒是难得的表现出了服膺之气,并且将自己的文集送给了徐陵,当然,这并没有改变徐陵对于魏收的不喜之感,徐陵在渡江南归时,毫不客气的以“为魏公藏拙”[13]的理由将魏收文集沉入了长江中,这又是后话了。
这一次,高澄并没有机会和南朝的使者饮酒论诗,尽管徐陵的文采瞻雅同样令他倾心不已。时事发生了大的动荡,起因在于东魏的司徒、河南道大行台侯景。高欢在世时,就曾担心自己死后高澄控制不住侯景,果然,高欢病逝后,高澄本想先发制人,结果一招不慎,反而使得侯景倾河南十三州之兵力降梁,并被粮草授以河南王、大将军、大行台的高官厚禄。纵然手中重兵在握,侯景在南朝过的并不如意,南朝世家始终无法将一个出身蛮夷的外来者放在眼中。加之侯景降梁时,萧衍命萧渊明率十万水陆军队接应侯景,并趁机北伐,攻打东魏,结果萧渊明兵败被俘,而南朝君臣流露出的用侯景从东魏赎回萧渊明的想法,终于激起侯景叛梁。
来自北方的胡狼,露出了嗜血成狂的本性,原本富庶丰饶的江南,顿时化作千里战场。
那场“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14]的惨剧,徐陵并未亲眼得见,因为这一场突然而至的动乱,高澄一声令下,他被强行滞留在了邺城。
正当徐陵一行苦苦求归而不得时,北朝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武定七年秋八月,高澄死于一场刺杀,高洋在对外公布高澄死讯的时候,宣称他是死于厨奴兰京之手,年轻的生命,在人生最得意的巅峰,如流星般,骤然陨落。随即,高洋站了出来,以雷厉风行之势,迅速控制了全局。
高家诸人大多容颜俊美,只有高洋是个例外,虽然很多人觉得高洋呆呆傻傻难成大器,然而,徐陵总觉得那个少年的眼睛中,有着一种奇异的、不顾一切的坚定,仿佛想要得到什么,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而这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为之。
次年,高洋代魏称帝,追谥他的哥哥高澄为文襄皇帝,庙号世宗。这位年轻的帝王,在短短的时间里表现出了强势的才干,对内整平吏治,对外征讨突厥、柔然、山胡,一时之间,内外咸服,即便是徐陵这些南朝使臣,也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江南激战正酣,新任的君王仍然没有放其南归之意,徐陵几次上书北朝的宰臣杨愔,都没有得到明晰的答复,当然,此间必有天子的授意,徐陵心里也明白。平心而论,徐陵对北方并不十分排斥,他的祖籍东海郯城,便是北齐的辖地。在他的心目中,北方中原始终是华夏衣冠之正统所在。天子对待这些南朝使臣,也算是以礼相待,朝廷有什么重大庆典,也会请他们前往观瞻。只是,令他终其一生也无法释怀的是,他年近八十的父亲徐摛,因梁简文帝萧纲被侯景幽闭,感气疾而卒,父子终未见上最后一面,他甚至失去了南下为父守丧的机会。
正当徐陵做好了终老北方的准备时,时局再次发生了变化,萧绎被杀后,北齐拟送萧渊明继承帝位,以便控制萧梁并对抗宇文氏,由此,徐陵得和萧渊明同行回归。
和他同行的,是北齐的上党王高涣,这位天资雄杰的年轻人,言谈之间很是有点指点江山的豪气。高涣读书不求甚解,但是谈论起来却又能够切中肯綮,也着实令人刮目相看。两人相谈甚欢,承约再见,以至于数年后高涣被杀的消息传到南方,徐陵还扼腕叹息了许久。
时隔七年,再次回到熟悉的土地,却早已不复记忆中的模样,站在建业城下,徐陵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向何处。
江山仍在,故人凋零。
江陵的陷落,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轨迹,很多人的人生从此断裂成两半,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徐陵那样的幸运,旧友当中,王褒等人被俘北去,颜之推投奔北齐,而正在长安出使的庾信,一如当年的徐陵,被迫滞留在了北方。
从今别却江南路,家国尽作一梦中。
故国不再,总摄梁朝军国大事的大都督,对于徐陵这位先朝旧臣倒是十分礼遇。总归是朝代更迭如走马灯一样频繁的年代,为报知遇之恩,徐陵也开始尽心尽力的为这位未来的皇帝出谋划策。徐陵原以为自己与北朝的交集到此为止,怎料时隔两年,他又一次以使臣的身份来到了邺城。
北国风貌依旧,只是短短两年的时间,当年锐意进取的君王,逐渐开始以功业自矜,以至于留情沉湎、肆行淫暴,来到邺城多日,徐陵甚至没有能够见到皇帝的影子,只有皇帝的胞弟、勤勤恳恳的常山王高演,一次次的前来交涉各种事务,徐陵本想请求面见君王,如此几番,也只能作罢。
敖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这个王朝的气数,怕是也要尽了吧。如果高澄还在,不知道会是如何光景,如果高欢高澄在天有灵,又该作何感想。
除却荒废朝政,高洋的个人生活更是叫人瞠目结舌,夜夜纵酒笙歌,随意出入宫闱,更为离谱的是,皇帝竟然公然凌辱了自己的嫂子,冯翊公主元仲华。北朝风气开放,徐陵滞留邺城八年间,也曾不止一次的见过这位美丽温婉举止从容的女子,虽然碍于礼节不可直视,然惊鸿一瞥间,那浑然天成的贵族气质,确实令人惊艳不已,不似以容色绝艳著称的当朝皇后李祖娥,虽美却浮于表面,让人过眼即忘。这样一个如女神般高贵的女子,却要遭受如此的折磨,倘若高澄在天有灵,又会是怎样的心境。徐陵已经不敢再想下去,这位已经陷入疯狂的皇帝,今后还会做出怎样的事。
离去的时候,徐陵特意求了恩典,来到漳河边拜辞高澄的陵墓。六年了,陵上的柏树已森然成林,神道两旁衰草弥漫,纵然四时祭扫,也难掩岁月的斑驳印迹。唯有记忆里,他还是言笑晏晏的模样,一如当年初见。
今来古往,物是人非,天地里,唯有江山不老。
(三)嘉会难再遇,欢乐殊未央
陈天嘉七年,为答谢北齐使者的聘问,陈国派遣使者回聘。
陈昭从未想过出使这样的差事有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他一直觉得自己无论吟诗作赋,还是当庭应对,都无甚突出之处。然而皇命难违,陈昭只得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北上之前,他特意前去拜会了在曾经北地生活过多年的尚书左仆射徐陵。二十年的时间,邺城的故交尚有不少,北齐的君王已经换了四人,高家的男子似乎中了魔咒一般,不管是出于天灾抑或人祸,几乎没有人能活过四十岁。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徐陵其实不愿意看到高氏的基业如此迅速的毁于一旦,可是如此的主昏臣佞、政令不行,当真是神仙难救。徐陵沉吟许久,除了托他转述对几位故交的问候之意,并没有多说什么。陈昭告辞离去的时候,听到徐陵喃喃自吟,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15]。
当年的衣冠正朔之地,如今看来确有萧条异代之感。北上的时候途径薛城,在孟尝君墓前,陈昭感慨万千:“薛城观旧迹,征马屡徘徊。盛德今何在,唯余长夜台。苍茫空垄路,憔悴古松栽。悲随白杨起,泪想雍门来。泉户无关吏,鸡鸣谁为开。[16]”流水无言,见惯世事变迁,时光呼啸而过,千百年后谁还会记得谁,留名青史抑或湮没无闻,都是后人眼中的评说,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邺城,陈昭首先见到的不是北齐的天子高纬,而是太上皇高湛。陈昭其实非常不明白这位容貌俊美非常甚至带着一丝魅惑的太上皇为什么早早的将皇位传给尚未成年的太子却又将实权牢牢握于自己手中,实际上,此时的太上皇只有而立之年,就气色而言完全不似行将就木之人,只是因长年患有气疾,面色略显苍白,带着一点病态的美。高湛身边须臾不离的是皮肤白皙、高鼻深目的侍中和士开,据说这个以谄媚为生的胡人是因为擅长握槊和胡琵琶而受到高湛的宠爱并逐渐手握大权,连宗室诸王见了他都要避让三分。除此之外,陈昭听说这位和士开和高湛的皇后胡氏还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为君为臣做到如此地步,也算是奇闻了。
主昏于上,政昏于下,就连初来乍到的陈昭也能感受到邺宫华丽奢靡的外表下散发出的腐朽气息,全然不似前人言谈里文襄、文宣时代的蓬勃昂扬。国事交涉更成了一种礼节性的应酬,相对于陈国的君王朝廷,北朝的君臣似乎对自己当年名震河洛的父亲更感兴趣[17],面对接连不断的发问,陈昭只有无奈苦笑的份儿。纵然自己身为嫡长子,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但自己说到底是个文臣,完全不懂行军布阵之事,如果五弟[18]还在,来做这事倒是个不错的选择,陈昭有些惆怅的想。都说北朝君臣素来仰慕江左人物风流,他本以为自己也能像当年的庾信或者徐陵那样,因为自己的文采风流而在这片远方的土地受到称赞,怎料到,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啊。
筵席之上,歌舞升平,缭乱的百戏表演令人目不暇接。陈昭还见到了年近八十的老将、咸阳王斛律金,这位北朝名将的赫赫威名,陈昭在南朝时也是听说过的,这位一生忠直体国功勋卓著的老将军,从来没有因为斛律氏一门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的荣华显赫而自得,反而对子孙发出过“我虽不读书,闻古来外戚梁冀等无不倾灭。女若有宠,诸贵人妒;女若无宠,天子嫌之。我家直以立勋抱忠致富贵,岂可藉女也”[19]的忧思之言,确实令人肃然起敬。后来,陈昭听说,齐国皇帝高纬听信谗言自毁长城,将斛律光召入宫中杀害,并以谋反罪尽灭其族。一朝梁柱先倾,王朝的命运,可想而知。
离开的时候,陈昭想,这一趟邺城之行,实在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回忆。可是,总有点什么人什么事,是想忘也忘不了的。
回首看,平沙浅草连天长,路茫茫,几兴亡。
(四)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
梁承圣三年,庾信再次出使北国,这一次的目的,是长安。
船过江洲,庾信独立船头,吟出了当年聘齐渡江时所做的那首《将命使北始渡瓜步江诗》:“校尉始辞国,楼船欲渡河。輴轩临碛岸,旌节映江沱。观涛想帷盖,争长忆干戈。虽同燕市泣,犹听赵津歌。” 他希望,此次的出使能像上次一样的顺利,他甚至已经在憧憬着返程之后向僚友们介绍长安风物时的场景。
他并没有回头再望一眼身后巍然矗立的江陵城,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邂逅《西京赋》中那“正紫宫于未央,表峣阙于闻阖。疏龙首以抗殿,状巍峨以岌嶪。亘雄虹之长梁,结棼橑以相接”的长安。说到底,他终究是一个文人,有着即便是上城督战也念念不忘甘蔗之美味[20]的浪漫,对于各方势力之间纷繁复杂的利益纠葛,他并不想考虑的太多,只是,此时的他决然不会料到,身后的这一片山河,会在不久之后逝作他人之手,江津一别后,他再也没能够回来。
江陵陷落,正在长安的使者皆被扣留北方。后来,众多的南朝官员被俘至长安,庾信也见到了不少的旧友。再后来,陈朝与北周通好,流寓人士并许归还故国,除了庾信与王褒。因为两人的久负盛名,宇文氏对两人极其敬重,甚至北周立国后的郊祀歌辞,都是出自庾信之手,如此这般,庾信知道,自己想要在有生之年回到故土,恐怕是无望了。
故人形影灭,音书两俱绝。游子河梁上,应将苏武别。[21]
平心而论,庾信在长安的日子过得不错,不仅一再加官晋爵,达官贵人们也是争相结交,原本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再见聘邺时的故友。周天和四年、齐天统五年,北齐遣使聘周,副使是当年在邺城时有过几面之缘的李孝贞。
来人殷殷相问,庾信却不知从何言起。当年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故人傥相访,知余已执珪[22]”的无奈与苦涩,来人尚能理解,庾信却是久久无法释怀。
往事终成叹啊,罢了,罢了,眼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23]……
世事漫随流水,又是十年,周建德六年,北周灭齐,尽掳其宗室神器。
平邺是大事,自然要大肆庆贺。云阳宫宴上,宇文邕自弹胡琵琶,命高孝珩吹笛相和,孝珩以“亡国之音,不足听也”[24]连连推辞,实在推辞不得,举笛至口,笛声未出,已是泪湿衣衫。宇文邕又请庾信赋诗庆贺,只是平时文如泉涌的庾信,在写下“天策引神兵,风飞扫邺城。阵云千里散,黄河一代清”[25]二十个字后,便再也写不下去。他不由得想起三十年前,自己以南梁官员的身份出使北朝时的一幕幕场景,那时候,高欢还是东魏的大丞相,高澄亦能放下渤海王世子的身段,与他们这些南朝文士把盏言欢。彼时的高洋默默无闻,高湛尚且年幼,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令人心生爱怜。可是,一切都远去了啊,那些断了的、碎了的、散了的往事……
王褒病逝后,庾信哀恸不已,长安城里,在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倾心相诉平生心事的人。消息传到建业,徐陵有信遥致伤悼,庾信捧书,泪湿衣衫,斯人已去,再多的语言,也弥补不了心中的无法言说的伤痛。他的回复很短很短,他想,老友定会理解他的心意。
故人倘思我,及此平生时。莫待山阳路,空闻吹笛悲。[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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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左思《魏都赋》
【2】 见《北史?魏收传》
【3】 语出唐?张鷟《朝野佥载》
【4】 庾信《聘齐秋晚馆中饮酒》
【5】 谢朓《入朝曲》
【6】《北齐书?高孝珩传》
【7】 徐陵《秋日别庾正员》
【8】《陈书?徐陵传》
【9】 “南风不竞”之典出自《左传》,此处之言为作者虚构。
【10】 出自《小雅?鹿鸣》,周代宴礼上的常用乐歌。
【11】《魏书?温子昇传》载元晖业语。颜谢任沈是南朝四位著名的文学家颜延之、谢灵运、任昉、沈约。
【12】 语出唐?张鷟《朝野佥载》
【13】 出自唐?刘餗《隋唐嘉话》
【14】 见《资治通鉴》
【15】 出自《旧题李陵与苏武诗》
【16】 陈昭《聘齐经孟尝君墓》
【17】 陈昭之父为陈庆之,梁朝名将。
【18】 陈庆之第五子陈昕,梁临川太守,侯景之乱时建议梁武帝固守采石,未被采纳。后因侯景突袭,战败被俘,因拒绝投降而被杀害。
【19】《魏书?斛律金传》
【20】 见《资治通鉴》
【21】 庾信《拟咏怀》之十
【22】 庾信《对宴齐使》
【23】 庾信《拟咏怀》之十一
【24】《北齐书?高孝珩传》
【25】 庾信《奉和平邺应诏》
【26】 庾信《寄徐陵》,“山阳”之典出自向秀《思旧赋》,比喻对故友的沉痛怀念。庾信《伤王司徒褒》即有“唯有山阳笛,凄余《思旧篇》”之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