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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三分秋色早注定(1)
窗外的阳光很好,是个难得的晴天,照着仁济医院粉白的墙,有一种合宜的纯洁之感。年轻的男医生正坐在办公桌前耐心地给雅妮讲解:“记忆属于人类心智活动的一种,是人对过去活动、感知以及经验的印象积累。它是客观存在的,是物质或物质系统变化的痕迹的即时状态。公元前6世纪,古希腊人帕蒙尼德认为,人的记忆是由明暗(或冷热)两种物质构成的混合体,只要混合体没有受到干扰,记忆就是完整的,一旦混合体发生变化就会出现遗忘现象。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人迪奥泽尼提出了另一种看法。他认为记忆是由使体内空气保持均匀分布的东西所组成的,与帕蒙尼德一样,他也认为一旦平衡遭到破坏,就会出现遗忘现象。亚里士多德在公元前4世纪末,又提出了一个较为科学的概念。他认为,遗忘的发生主要是血液流动减缓所致。说白了,遗忘的产生,就是人体内部的变化造成的。”男医生淡笑着颔首,手上的一支黑色钢笔随着他的谈话而动作。他谈吐优雅,斯文有礼,又是留英归国的精英分子,难怪会成为这家英国教会医院的名人,他本来叫刘吉利,大家却都喜欢叫他“名人刘”。当然,这只是玩笑。不过,他个人倒是乐于接受这样的绰号。
雅妮笑了笑,“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我的失忆极有可能是因为脑损伤造成的。虽然我不太记得以前的经历,但我恍惚之中,记得自己以前应该也是学医的。不过,从我目前能够发挥出来的技艺来看,我想我们可能不属于同一个专业,我可能学的是外科。所以,这就让我产生了另外的疑问。为什么我不记得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却知道怎么处理伤口、甚至听得懂日语?”
刘医生说:“人的记忆分为很多种,形象记忆、情境记忆、情绪记忆、语义记忆、动作记忆。周小姐所丢失的,应该是情境记忆和情感记忆。也就是说,这部分记忆的损失,对你所造成的困扰就是,你有可能不记得你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你不记得你在这件事情上的经历,但形象记忆令你对事物的感知产生了印象,它潜移默化地留在你的大脑里,在需要时,它可能会自然而然地出现,给你提供有价值的帮助。”
雅妮说:“这么说来,我还有恢复记忆的可能吗?
刘医生说:“我说过,周小姐的脑损伤是药物所致。曾经有研究证明,一些药物的副作用会造成人的记忆丢失。我们不排除,有人在利用这项发现,制作一种所谓的‘记忆消除剂’。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这种药物一旦成功,是利弊共存的。好的是,它可以忘掉以前的痛苦;坏的,它可以成为投机者的利器,做出我们意想不到的事。比如说……周小姐就是例证。”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刻意放缓了音调,让雅妮感到他意有所指。
雅妮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她像行走在一片雾茫茫的领域里,四周都是晦暗的光景,越深入下去,越加诡秘莫测。刘医生接着说:“就目前的研究水平来说,人的大脑是非常复杂的。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我们所涉足的领域,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所以,根据周小姐的情形,我能做的,还只是帮你修复大脑的损伤。如果要帮你恢复记忆的话,还要看天意。根据以前的病例显示,不排除自行恢复的情况,但是时间有长有短。”他显得无能为力地耸耸眉,有些烦恼的样子,“不过,我听说,有一种方法似乎有效果,但也是因人而异。”
雅妮一听有办法,面上便是一喜,赶紧问道:“是吗?刘医生,你不妨说来听听。”
刘医生坐正了身子,想了想说:“不知道周小姐有没有听说过……催眠术?”
“催眠术?”雅妮喃喃重复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刘医生接着说:“催眠术是一种心理暗示行为。它能通过施术者的语言、动作、声音、眼神的心理暗示,在受术者的潜意识里输入信息。催眠术在失忆者身上的运用,意在联结患者大脑里的记忆碎片,进行逻辑性的整合,达到恢复记忆的效果。之所以说,因人而异,是因为每个人的意志力不同。但我认为,这种方法,周小姐不妨一试?”
雅妮沉默了一瞬,犹豫道:“刘医生所说的方法……我想,我还需要考虑考虑。”
刘医生笑着说:“没关系。毕竟失忆,有时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看周小姐现在的生活很好,以前的记忆,也许并不重要。”他说着,故意以一种老友的姿态挑了挑眉,笑着说:“怎么样,刚刚订了婚,很甜蜜很幸福吧?我可是听说,戚大少爷打算在南岸买一栋别墅作为你们的婚房呢。真是要羡煞旁人啊!我现在是不是应该称一声‘戚家准大少奶奶’?”这大半年,雅妮按照他的嘱咐,总是按时来复诊,又都是开明的年轻人,很快就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刘吉利见她为失忆的事情烦恼,故而转开话题,拿她和仲杰的事情来调侃。
闻言,雅妮果然露出幸福的光彩,抿唇带笑,因为有约,她不得不起身告辞了。她笑着说:“刘医生,很谢谢你愿意对我说这些。在催眠的事情上,我想我在考虑清楚之后,会给你答复的。我还有约,就先告辞了。”
刘医生笑着站起来送她,“周小姐不要客气。这也是职责所在。不过,凡事随缘,在这件事情上,作为朋友,我希望周小姐不要太过强求。有些事,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拦都拦不住。现在你应该做的,是好好享受一个待嫁女人该有的幸福和对未来的憧憬。要是以前有什么不愉快的记忆,一旦想起来,对你和戚先生的生活,可未必是件好事。所以,我希望周小姐回去以后,慎重地考虑考虑。不过,你实在有恢复记忆的打算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这方面的专家。”
和刘医生告别以后,雅妮漫不经心地走在街上,她的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叫骂声、吆喝声、吟唱声……那极远极近处的声响,她仿佛都听得分明,却又仿佛连丁点儿的声音都没有听到。她伫立在街头,凭风回望,那刹那的恍惚,仿佛这世界于她而言,不过是轻忽的幻影,飘渺得仿佛云烟深处的一隅。须臾过后,她不禁自嘲这平白的伤感。加快了步子,往戚家的商行去。
商行里的职员早听说了她与仲杰的喜事,见她进来,都笑吟吟同她打招呼,有稍微了解她脾性的,干脆直接叫了声:“老板娘!”她倒是不在意,笑着应了,便往楼上的办公室去。她走进去,见仲杰没在,秘书便匆匆端了茶水和点心给她,笑着说:“周小姐,戚先生在隔壁房间开会,您坐在这里等一等吧。”雅妮礼貌地点了点头,秘书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只是讪讪地拿了今天的报纸给她,“您要是觉得闷,就在这里看报纸吧。”
雅妮接过报纸,笑着问道:“赵小姐是有什么话想说吗?”“嗯……”她拖着声音,犹豫了一阵,终是往外面望了望,见没有人在门外,她才凑到雅妮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有件事情,我不敢对戚先生说,但我不说出来的话,我心里一直会不舒服的。所以,我只能告诉你了。但你先保证,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随便告诉给除了戚先生之外的人。”雅妮不知是何事,但又免不了好奇,只好说:“我答应你,你说吧。”
赵秘书又往门外望了一眼,接着说:“我发现佟小姐有问题,她有点古里古怪的。我经常看见她偷偷跑进来翻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在找什么,但是最奇怪的是,从来没听戚先生说少了什么东西。”雅妮皱了皱眉,有些不相信地转脸看着她,赵秘书又说:“周小姐不相信我没关系,我只是说出来让你提醒一下戚先生。毕竟,提防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也不想冤枉了谁。周小姐能体谅我的心情吧?”
雅妮知道她也是一番好意,见她有些不放心,忙笑了笑,“放心吧,赵小姐说的事情,我会注意的。”赵秘书这才站起来,放心地点点头,“那我先出去了。”
她在办公室里看了一会儿报纸,却是佟香儿先凑了上来,看着报纸幽幽说:“你对这件事怎么看?”雅妮没有预备到她会突然出现,听见她的声音,本能地就惊得抖了一下,看清是她后,又恍然松了口气,失笑嗔道:“佟姐,你什么时候变得爱吓人了?”佟香儿撇了撇嘴角,一声不吭地坐到了她的身边,半晌才说:“你还没回答我。”
“什么?”雅妮自然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佟香儿抬了抬下巴,往那报纸上的一条标题瞟了一眼,“说说你的看法。”那正是《巴县县府提出六项理由,请外交部迅速收回王家沱日租界》: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钧鉴,重庆南岸王家沱日本专管界,迭据民众请求,设法收回,以重国权,经县长先后电陈在案,兹于接管四川东川道引公署文卷内,查得前清光绪二十七年八月十二日,川东兵备道宝棻,会同日本驻剳重庆领事官山崎桂,所订王家沱日本专管租界约书,详译内容所载各节,目前应无租借之必要,其理由计有六项。……
雅妮愕了一瞬,不知她为什么要问自己的看法,只好礼貌说:“王家沱本来就是属于重庆的,没道理让日本人永久使用吧。更何况,日本人这些年做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收回租界也是必然的。”她说着,忽然想起了去年误闯清酒仓库的事情,不禁苦笑了一下,“要不是日本人,我恐怕也不会受那么多罪了。难道要让他们继续张狂下去吗?你不想收回日租界吗?”雅妮反问她。
佟香儿显得有些失望,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冷冰冰地抛下话:“冲动是会付出代价的。”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办公室。只留下雅妮有些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想不明白。
“你来了。”仲杰笑着走进来。雅妮把刚才的疑惑一下子抛到了脑后,同样笑着看他,“会开完了?”仲杰笑着走了过来,把手伸给她,“现在离饭点还有点早,我们是先去吃饭,还是先看房子?”雅妮皱了皱眉,说:“现在去南岸,恐怕回来的时候,饭点就该过了。”仲杰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雅妮就势挽住了他的手臂,仲杰说:“没关系,南岸那边也有几家好馆子。看了房子出来,也正好吃饭。”他一面说着,一面带着她往桌边走,把一串钥匙放进了抽屉里。雅妮拦住他,“你为什么把钥匙留下?”仲杰说:“都是这间办公室里柜子、抽屉的钥匙。”雅妮一诧,“你以前都是这样?”仲杰轻哂一笑,“这有什么,出去又不用。反正办公室的门一锁,谁也进不来。”雅妮突然想起赵秘书刚刚说的事,一把将那串钥匙拿了出来,“你要是嫌麻烦,我帮你保管。”说着,她把钥匙随手放进了手袋里。
那南岸的房屋不比北岸的密集,仲杰选的房子,恰好新建在近郊的地方,离市区也是不远不近,最重要的是环境极好。房子正处在一块高地上,只要站在二楼的阳台上,便可以眺望对岸的风景。那地产商也是心思巧妙,在周围辟了园林出来,栽种了四时的花木,时值夏令,亦是姹紫嫣红。那房子亦是新式样,虽没了传统建筑的美轮美奂,倒亦有一种简约温馨的格调。
雅妮出得门来,心情自然极好,不禁笑出了声。仲杰也是高兴,一面开车,一面说:“怎么样?还满意吗?”雅妮连连点头,仲杰却说:“只可惜,这婚,今年恐怕是结不成了。”雅妮不禁问:“为什么?”仲杰叹了口气,说:“现在王家沱的事情闹得厉害,总商会的决定,你是知道的。光是从日本人那里辞职的工人,我就已经接收了不少了。二十一军和南京政府虽然都支持这件事,但毕竟日本人在王家沱已经有三十年了,要连根拔除,不是一朝一夕的。”他说着,握住了雅妮的手,“我觉得,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应该先把婚事放一边,等一切都安定下来了,我们再结婚。反正,我都还年轻。你觉得呢?”雅妮当然支持他,笑着说:“没关系,反正你到时候不要反悔就行了。”仲杰笑着说:“我想反悔已经来不及了。”雅妮笑瞋了他一眼。
仲杰突然把车停了下来,雅妮看了看车外,仲杰笑着拍了拍她,“你在车上等我一下。我去买包烟。”见他下了车,雅妮点点头,他径直往前面的杂货店走去,她只好安静地在车里等他回来。侧边的窗玻璃突然被扣了一下,雅妮下意识转脸去看,一个少年拿出一封信在她眼前晃了晃。雅妮不知是什么,把窗子摇了下来,少年把信递给她说:“一个叔叔让我交给你的。”他说着,向她挥挥手,跑开了。雅妮正是纳罕,赶紧把信拆了,一张黑白照片被抽了出来,那照片上的人物才崭露头角,她已经惊得手上一抖,信便从手里跌了下来。
照片从信封里滑落出来,像水中并不真实的倒影,倒更像是早就纠缠多时的梦魇,令四肢百骸都发出一阵沦肌浃髓的震颤,化成雅妮喉间一声叫不出的低喊:
我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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