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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共栽樱桃许半生(2)
“出卖码头挖坑跳,红面视兄犯律条,弟淫兄嫂遭惨报,勾引敌人罪难逃,通风报信有关照,三刀六眼谁恕饶,平素不听拜兄教,四十红棍皮肉焦,言语不慎名黜掉,亏欠粮饷自承挑。”
周雅妮闯进周爷摆香堂的茶馆后院时,就听见余绍景在背这个,她匆匆走到香堂门前,看见周爷、五爷、三爷和戚仲杰都在,只有余绍景面对着香案站在中间。香堂正中悬挂着关公圣像,案上香炉里正燃着三炷香。五爷立堂前,高唱:“矮起!”(【注】矮起:跪下)
雅妮住了脚,不敢贸然闯进去,堂内众人都看见了她,并不理会。仲杰见了她,瞥了眼周爷,还是只给她点了点头。周爷给旁边侍立的后生使了个眼色,那后生便出来对雅妮恭声说:“四小姐,公口里的事情,女人不应当在场的。四小姐要是有事的话,还是先到前面去坐着喝杯茶。等时间差不多了,不管四小姐要见哪一位,都能见着。”
雅妮本来有些犹豫,现在听了他的话,反倒焦虑起来,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她这一路虽然跑得急,也用了将近一刻钟。丽丽是要被送到江边去沉水的,佟香儿住的地方离江边虽然远,凭脚力要大半小时的时间。这一来二去的,时间就所剩不多了,再磨蹭下去,谭丽丽恐怕就保不住了。她如此一想,便索性将心一横,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
她闯进来,周爷正向余绍景讯问他与丽丽的事情,她冒冒失失就叫了声:“爸爸!”周爷瞥了她一眼,淡然道:“香堂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雅妮自知有错,乖顺道:“爸爸,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我知道不对。但我也是一时情急,请爸爸原谅。”但不待周爷开口,她忙又接着说:“爸爸,丽丽的事情,我只能求您了。”
周爷说:“今天的事情,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你没必要为她求情。”
“丽丽的确是做错了事,我也不想为她辩白什么,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我们每个人都会犯错,但没道理必须用生命为代价来作为惩罚。人走错了路,可以回头;人犯了错,也是可以改正的。丽丽的错是自己造成的,苦的也是她自己,并没有给别人造成伤害,没道理让她接受公众的审判。”雅妮切心道。
“她伤害了你二姐!”周爷斩钉截铁道。
“好吧。”雅妮深吸了一口气,“丽丽她悖伦失德,勾引了二姐夫,”她说这话的时候,刻意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余绍景。余绍景本来有些愧窘,被她一看,更显得无地自容,慌忙别开了脸。雅妮接着说:“她伤害到了二姐。但是,这件事,仅凭丽丽一厢情愿是做不成的。如果二姐夫真的爱我二姐的话,就不会把持不住,做出这种丢尽颜面的事情。丽丽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见到陌生人说话不敢大声,男人不经意看了她一眼,她都会紧张,甚至会脸红。试问这样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做出轻浮的事情?到底是丽丽勾引了二姐夫,还是二姐夫勾引了丽丽,恐怕只有当事人清楚了。”她转脸望着余绍景,幽幽说:“对吧,二姐夫?”
余绍景缓缓抬起头来,神情复杂,“四妹,我跟丽丽的事情,是两厢情愿的。谁也没有勾引谁。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的确是有点心动,所以,给他送了花。但我也没想到,因为那次的一时糊涂,竟让她挂念了那么久。后来我在戚家看到她,她看到我的时候,一低头、一脸红的动作,把对我的好感都写在脸上。那时候,我本来已经放弃了对她的所有想法,但她居然会追上来。她真的很胆小,连跟着我的时候,也不敢太靠近。我甚至有点鄙视她,做事缩手缩脚、怯怯懦懦的,不像我所认识的女人那样痛快。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我仍然不自觉地缓下脚步,等待她的靠近。连我自己也觉得可笑。我故意把她引到僻静的地方,想看着她出丑。所以,我把我已经结婚的事,告诉了她。更可笑的是,她居然愣头愣脑地问我,有关系吗?”
雅妮打断他,缓声道:“所以,你利用了她?”
余绍景神情颓然,发出咯咯两声冷笑,目光呆滞地说:“我是利用了她。从我出生开始,我的一切都是长辈在着手规划。六岁的时候,看见别的孩子都在玩风筝,我就求我爸给我买。他却告诉我,别的孩子可以贪玩,他的孩子不可以。他要把我培养成国家栋梁。真是可笑。”说到这里,他又不自觉地冷笑了一下,接着说:“我们家以前虽然是簪缨门第,可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自从大清走向没落,我们家从祖父那一代就开始走向没落,后来没办法才从商。没想到,我爸脑子里还保留着老祖宗的那一套,天天训诫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不知道,我从来都不吃他那套。之所以什么都顺着他,不过是我不想忤逆他。有时候,我觉得丽丽跟我爸心里想要的那个‘我’很像,乖巧柔顺。”
余绍景抬眼望着雅妮,自嘲地笑了笑,“我跟丽丽的事情,错了就是错了。我无话可说。”
雅妮说:“你告诉我,你爱她吗?”
余绍景答道:“不爱。”他的声音平和而没有一丝起伏。
雅妮眼如利芒,咬牙盯着他,“你既然不爱她,为什么还要和她在一起?”
余绍景说:“我们在一起,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丽丽想要的是我对她关心和爱护,而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柔顺、懂得讨好我的女人。”
雅妮说:“你既然不爱,哪里来的‘关心和爱护’?”
余绍景说:“我从来没有亏待过她!”
雅妮说:“你没亏待过她?她本来在学校里过得好好的,如果不是你,她会像现在这样子吗?丽丽她现在要被送去沉水,她就要为你送命了,你还说你没亏待过她?!”
余绍景显是被她的话弄得一震,惊道:“你说什么?她要被送去沉水?”
雅妮冷冷笑道:“是啊!同样是错,她却要为此付出生命,而你却只是安然无恙地跪在这里!老天的公道何在?”雅妮转脸对周爷说:“爸爸,丽丽犯的错,应该受到良心与道德的谴责,而不是遭到‘沉水’这样的惩罚。”她顿了顿,续道:“爸爸,这就像你当年和妈妈的事情一样。我相信爸爸是爱妈妈的,所以,后来才会想办法去找她。如果当年妈妈也沉了水,您不会觉得天理公道太过残忍了吗?”
周爷全然没想到雅妮竟然会提起那些陈年旧事,霎时间,就感觉像是被人肆意揭起了疮疤,弄得心头抽痛了一下,不由眉头一皱,脸色变了又变,慌忙摆手说:“罢了罢了!”
余绍景方才听了丽丽要被沉水的事,本来已有些担心,现在听周爷这样说,也是不放心,不由含混着叫了声:“爸爸……”
周爷心头正是烦乱,当下便喝道:“混账东西!自己犯的事,还不快自己去收拾!”
周爷这一喝,众人都不由松了口气,余绍景当即从地上爬起来,仓促对雅妮说:“丽丽的事情,我很抱歉,但我真的没想到她会接受这样的惩罚,就让我跟你一起去把这件事做个了断吧。”
俩人正说着话,仲杰也走了上来,拍了拍余绍景的肩膀说:“快走吧,我开车送你过去。要是因为一时冲动,就白白搭上了一条人命,以后谁也会良心不安的。”他有些疲惫地冲着雅妮笑了笑,“我们走吧。”
在赶往江边的路上,雅妮问余绍景:“如果今天的事情圆满解决,老天给你和她在一起的机会,你会选择和她在一起吗?”余绍景只是说:“有些事情,一开始就是错的,我已经误了她十八岁时的这一段,没道理还要误她的一辈子。”雅妮心头说不清的酸涩,余绍景在人前向来是嘻嘻哈哈的样子,以前总以为他是浮滑的人,没想到也会有这样让人心酸的一面。
江面上夜色四合,雅妮看见江边已经有无数的火把排成了一线,隐约传来高高低低说话的声音,雅妮一面催促着仲杰把车开快点,一面在人群中搜索着丽丽的身影。随着仲杰把车开上去,她的眼睛突然攫到了丽丽的身影。她正在江边不远的一条小船上,由两个后生架着。未等车子停稳,她便急着跑了上去。
这时候,江面上已经传来“扑通”一声,雅妮惊诧万分,抬头看见丽丽被推入水中的一瞬,她已经本能地跑上去,跳入了水中。江水寒冷,随着周身血脉,攒聚而来,雅妮已经在水中冷得发抖,她仍然憋足了气,她听见身后有人叫了叫她,接着有人也跳入了水中,她只回头看了一眼,想也不想便奋力往丽丽落水的方向游过去。
水下的世界,没有一丝的光亮,像是进入了一种隔绝了声音、隔绝了气体,甚至隔绝了时间的另外空间。寒冷让雅妮身体的热量迅速地流失,她的力量亦然,水中的巨大压力,令她在片刻的时间里,变得无力。她的大脑诡谲地紧缩,一种不可遏制的疼痛迅速席卷了她。恐惧在一切的诡秘莫测中膨胀,她想要挣扎出这个世界,一个声音幽幽在耳边哭叫道:“妈妈究竟是怎么死的?”另一个狰狞鬼魅的声音又幽幽接道:“是让日本人害死的!”这个狰狞鬼魅的声音像藤萝一样将她紧紧缠绕,不断地回旋,她已失去力气,像一叶浮萍飘曳在无边无际的汪洋中。她缓缓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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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卖码头挖坑跳,红面视兄犯律条,弟淫兄嫂遭惨报,勾引敌人罪难逃,通风报信有关照,三刀六眼谁恕饶,平素不听拜兄教,四十红棍皮肉焦,言语不慎名黜掉,亏欠粮饷自承挑。”
袍哥会规的蓝本是传说中的哥老会会章《海底》,而《海底》又是根据天地会早先的章程修订而成的。
据《汉留史》载,郑成功生前开金台山明远堂,为反清复明而盟誓,与所部官兵结为兄弟,为洪门组织的起点。郑成功逝世后,遗著《金台山实录》和结盟兄弟之花名册传其子郑经。郑经于康熙十九年兵败厦门,忧愤而死。子郑克爽嗣位。康熙二十二年,清提督施琅率兵攻取台湾,郑克爽见大势已去,决心以死报国,遂拔剑自刎(正史记载为降清)。郑克爽自刎之时,为防止先人遗物被清兵抄获,将金台山的一切案卷文件、花名册、印信等,装入一铁匣密封后沉入厦门附近海底。相传,这个铁匣子于一百六十年后为福建渔民陈寿亭打捞起来。里面藏有《金台山实录》一书,印章一枚,为“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印”。书中记述了反清复明的宗旨,另外载有“金台山会盟”的规章、暗号、称呼等。
道光十五年,四川永宁人郭永泰路过该渔民家,重金购其书及印信。但因为时代变迁,语言迥异,于是委托凌桐阶照原本略加增改,取名《海底》,又叫《金不换》。《海底》辑录了哥老会的组织章程、规则禁令、礼节仪注、行为规范和隐语暗号。
文中余绍景所背的一段,便是民国时期修改后的《海底》戒律中的“黑十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