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留痕

作者:一萼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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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 章


      中午下了课,菊臻从教室里走出来,迎面就看见胡孝醇站在走廊尽头。她快步上前,道:“我正想找你。”
      “那我们是心有灵犀了。”孝醇开玩笑地说。
      学生们陆续从教室里跑出来,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笑声、喊声连成一片,不绝于耳,方才还安静的校园,这时已如沸腾的集市。
      菊臻和孝醇走出校园,沿着小径,走向大明湖边上,眺望着宁静的湖水,沿岸垂柳依依,荷花早已凋谢,荷叶已凋残,一支支莲蓬挺立于枯败发黄的残荷之上,秋风吹过,大有凄凉之态,却也是一副秋日美景。
      不远处的大道上,时时有军车开过。轰隆隆的车响,像是一种宣告,即使在风景如画、远离尘嚣的僻静处,也无法摆脱乱世的纷扰。
      “柳教授答应你报考他的研究生了?”孝醇问。
      菊臻摇头,说:“他说会考虑。不过,我觉得十之八九他会拒绝。他曾说过:女性,要么立志献身于事业,不要结婚生子;要么结婚生子,安心做贤妻良母。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想要事业,又要相夫教子,不可能的事。”
      “不要气馁。”孝醇安慰她,“柳教授一直都非常欣赏你。他也说过:我们全年级,唯有你是带着思想去听课的。”
      “我哪有什么思想。是教授夸张了。”菊臻淡然地说。
      “你知道柳教授从来不会夸张。”孝醇说,“而且我和你说过,抗战时,我们在四川,他在上课时,还提到你。”
      “我令他失望了。”菊臻幽幽地说,“结了婚,生了孩子,变成一个家庭主妇。三十岁了,一事无成。”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孝醇鼓励她,“居里夫人也结了婚,有了孩子,她一样取得了巨大成就。”
      菊臻轻笑着摇头。她不敢奢望取得多大成就,只是幻想能将那逝去的八年时光追回来,让自己的人生道路重回原有的轨道。
      “你怎么样?论文写的顺利吗?”菊臻问。
      胡孝醇摇头,道:“我就没下笔,甚至这几天都根本没考虑论文。”
      “为什么?”菊臻诧异。
      孝醇将目光从湖面转向菊臻,说:“我的一个学生,最近走了。”
      “走?”菊臻不解。
      “去延安了。”孝醇小声说。
      菊臻恍然。
      “他走之前,我们有过一次秉烛夜谈。”孝醇说,“我当时就预感不好。他说他要从黑暗奔向光明,要去寻找真正的人生,去书写最美好的青春画卷。”
      “你也想走?”菊臻问。
      孝醇笑,说:“十年前,你们激情澎湃的时候,我都保持了冷静。现在,我还会脑门子发热吗?”
      “你痛心那个学生?”菊臻问。
      “说不上来。”孝醇答,“无论我的学生选择什么样的路,我只希望他们能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不要被外力所左右,不要盲从,要用正确的价值来判断是非。”
      “很难。”菊臻说。
      孝醇点头,道:“的确很难。”稍停,他又说,“事实上,即使我自己都觉得迷惘。”
      “我明白你的感受。”菊臻说,“眼前一片雾,不知路在何方。”
      “我在西南联大的一个同学,在北平任教的,也去了那边。”孝醇又说,“暑假,我回老家,他拖人带信给我。”
      菊臻不语。
      “你听说了吗?学校里偷偷在疯传:柳教授或可能要去南京的中央研究院。”孝醇说,“南下还是西去,也是政治!”
      “学术自由王国里的校园,只是海市蜃楼。”菊臻叹息。
      两人沉默许久,一阵秋风吹过,湖面上飘过来一阵笛声。他们放眼望去,只见一艘小蓬子船缓缓驶来。船上有三五个女生,一个划船,一个吹笛。
      “还记得我们在湖上划船吗?”孝醇问。
      菊臻点头,因美好的回忆,暂时驱散了心头的乌云,笑着道:“谁能忘记?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记得我们第一回来湖上玩,子骞逞强要划船,结果船在原地打转,他还不死心,一个劲儿瞎鼓捣,最后船翻了,我们全都落水。”孝醇笑着说。那时的他们,年方十七八,少年不知愁滋味,纵情享受着青春的美好!
      “从那以后,他就怕水。”菊臻说。
      “他没死。”孝醇截断菊臻的话,快速而果断地说,“菊臻,他还活着。”
      菊臻沉默。
      “我看到他了。昨天傍晚,就在齐大校门口。一开始,我都没有认出他来。他的变化太大了。”他惊叹着。
      “我也看到了他。”菊臻坦诚。
      “啊?!”孝醇惊诧。
      “和你在同一个地方,那里还发生了枪击。”菊臻说。
      “你当时就在那里?”孝醇问,“我没有注意到。当时太乱了,枪声一响,更是乱成一团。昨天夜里,他们还闯进学校,抓走了几个学生。”他担忧地看向菊臻,“你也在那里。你没事吧?”
      “还好。”菊臻答。不想引起孝醇更多的担忧,她没有提及被杀的人是她的学生。
      “你会去找他吗?”孝醇问,“你要去找他吗?”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菊臻向孝醇求助,“他,他……”他甚至看着她昏倒,不曾近前。菊臻说不出这句话。一个人痴心的守候,待到重逢时,对方却为着自身利益,而望而却步。这令她情何以堪!
      “你应该去面对他。”孝醇说,“然后确认他的心意。”
      菊臻的手不由得抓紧了皮包。
      “如果他的心,不再属于你,你就潇洒的和过去告别。”孝醇说。
      “这是将我最后的幻想也打碎,让我直面冷酷的现实。”菊臻说,声音冷冷的,身体也冷,“我害怕。我,竟然,竟希望宁愿他是死了的。”
      “只有死亡,才能定格伟大的爱情。”孝醇说,“倘若罗密欧活着,到他27岁,会爱上另一个女人,朱丽叶只成了回忆。”
      “悲莫悲兮生别离。”菊臻哀叹。
      孝醇也轻叹两声。

      菊臻回到学校,却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徘徊在她办公室外。
      “李老师。”那孩子跑向她。
      菊臻定睛一看,认出是洪家楼教堂一个教徒的孩子,上周礼拜时,她还见过他们一家。这孩子十分机灵聪明。
      “李老师。”孩子在她面前站定,恭敬地鞠躬。
      “你有事?”菊臻问。
      孩子左右看看,见无人,便凑近菊臻,小声说:“安阿姨叫您去教堂找她。要快。”
      “那我下午下了课,就过去。”菊臻说。
      “不,您现在就去。安阿姨叫我一看到您,马上请您去。”孩子急切地说。
      菊臻感到事情有蹊跷。于是骑了自行车,带这孩子前去洪家楼教堂。

      济南的洪家楼教堂是一座天主教教堂,1901年建造,是中国三大著名天主教堂之一,其建筑为典型的哥特式风格,宏伟、壮丽,蔚为壮观,教堂大厅的四壁,雕刻着宗教绘画,充满了凝重的宗教色彩,彩色玻璃窗,在阳光下,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泽,炫目而迷人!
      菊臻像寻常信徒那样进去,然后从唱诗班的通道去了楼上,安莹正在收拾乐器。
      “啊!”她松一口气,“菊臻,你可来了。”说着上去,一把抓住菊臻的手臂。“把我急死了。你要是再不来,我就必须走了。”
      “怎么了?”菊臻诧异,到底何事让一向从容的安莹失了风度。
      “菊臻。”安莹小声说,“昨天傍晚,齐大门口出事时,你是不是就在那里?”
      菊臻点点头,心头隐隐不安。
      “菊臻。”安莹紧紧握住菊臻的手,深深地呼唤着,“菊臻,你应该明白我的身份,是不是?”
      菊臻点一下头。
      “那你快告诉我,东西在哪里?”安莹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不知道。”菊臻回答。
      安莹诧异又吃惊。“文荪,他没给你吗?那他说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菊臻道。
      “怎么可能?”安莹强烈质疑,“他必然是妥善安排才会想去吞药。他绝无可能没有任何安排,就结束生命!”
      “一切都太快了。”菊臻解释,“当时那个情形,他根本都无能为力。”
      “菊臻,你再好好想想。”安莹不放弃,“所有的细节,你从头想一遍。你是文荪生前接触到的唯一的一个自己人。”
      “自己人?”菊臻重复这三个字。
      安莹用力点头。
      “这么多年来,你还一直认可我?”菊臻问,“即使我做了那么一个选择?”
      “在我心里,你当然、一直是自己人。”安莹说,“我从没怀疑过你。如果我疑心你,今天我根本就不会把你叫来,也不会直接来问你。”
      菊臻垂首,沉默片刻,抬起头,说:“可是沈文荪不知道。在他的眼里,我只是他的一个老师而已。”
      “他曾经对我说,很喜欢听你的课。”安莹说,“他相信他的老师,相信你的人格。”
      “可是他没有给我任何东西。那些人已经搜过了,把我的包翻了个遍,就差搜身了,都没有。沈文荪也没跟我说什么,他只喊了我一声:老师。”
      “你换过衣服了?”安莹问。
      菊臻点头,说:“昨晚我穿旗袍。早晨换时,没发现其他东西。”
      “你的包呢?”安莹再问,眼睛瞄向菊臻手里的布包。
      “带子断了,我放在家里了。”菊臻说,“方才我不是说了吗?他们都翻了。我自己也好奇,翻过了,都没有。”菊臻强调,“安姐,既然你一直相信我。那么今天,也要相信我。”
      安莹泄气,苦恼至极。
      “或许在他跑的途中,扔在某个地方。”菊臻说。
      安莹摇头。
      菊臻也无能为力。
      “菊臻,你要注意安全。”安莹提醒。
      菊臻点头。
      “那个国军军官,是怎么回事?”安莹问。
      “他父亲抗战以前,在我家做过长工。”菊臻说。“后来攒了些钱,就回乡下买了地,种自家的地了。”
      “你和他很熟吗?”安莹继续问。
      “我很多年没见过他了。”菊臻说,“他父亲从我家辞了工,他就没再去过我家。我也没再见着他。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这次碰上,我根本就没有认出他来。以前他还是个小男孩,特别皮,一天到晚惹是生非。而今摇身一变,成了国军。还特意去我家,在我父母面前炫耀,一副小人得志便猖狂的模样!”她越说越有气,口气也不由得有些刻薄。
      安莹颇诧异,冷静地指出:道:“客观来说,是他保护了你。不然,恐怕现在的你,应该是在大牢里。”
      “他没安好心。”菊臻脱口而出,说完立刻觉脸红。
      安莹错愕,又点点头,了然这其中的情形。
      “安姐,你别误会。”菊臻忙解释。
      “我没误会。”安莹说,“不过,你倒是可以利用他的这份没安好心。”
      菊臻困惑。
      安莹为她指点迷津:“眼下,政府一定会继续调查你,不会轻易放弃对你的怀疑。如果你多点儿耐心,让自己保持冷静,给予他们一些假象,必然有助于早日摆脱嫌疑。简单来说,就是美人计。”
      “美人计?”菊臻发笑,“你看看我,人老珠黄,还有那个本事吗?”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安莹反问,“他能主动踏足这个泥潭,就说明他对你还是有心的。没这份心,大可以一走了之嘛!”
      菊臻嗤嗤地自嘲而笑。当她走出教堂,一回首,仰望着苍穹下教堂的尖顶,骤然间,一股剧烈的心疼袭来,几乎将她摧毁。
      应该有心的,戛然止步;不该有心的,挺身上前。为什么?期盼的,仿佛就在手边,依稀就在眼前,然而总是触不到、抓不牢,好像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她的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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