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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济南秋天的早晨,朦朦胧胧的晨雾飘荡,路边的沟渠里,几支枯败的荷叶随着秋风摇曳。
李菊臻缓缓走出医院。八年的抗战,和很多人一样,她也亲眼目睹了许许多多鲜血和死亡;可是,在抗战胜利后,这还是她第一次直面这淋漓的鲜血!
和平,曾经那么美丽、罗曼蒂克、涂满玫瑰色梦想的和平,在泛红的鲜血里,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
站在医院门口,翘首,仿佛就能看到沈文荪倒下之处,依稀地面上仍留有斑驳的血迹。菊臻遥望着那个方向,心头一阵发冷。
齐鲁民上前,将他的风衣披在她身上,并顺势揽住了她。菊臻一愣,立即想挣脱。他却加重了手臂的力量,使二人的情状更为亲密。
“三小姐,抱歉。”他快速在她耳边低声说,“后面有人。您总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的关系不融洽吧!”
菊臻下意识要去看。
“别看。”他命令。一面说着,他一面引着菊臻穿过了马路,一直走到齐大校门口,他才松开了手。
“这就是三小姐的大学?”他以全然赞叹和羡慕的目光,端详着齐大的校门。
“你怎么知道我曾是齐大的学生?”菊臻问,“难不成你也是齐大的学生?所以你才认识我?”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忽然有种窒息的感觉。假如他是齐大的学生,那么他也许会了解十年前的事……
“不。”鲁民说。
啊!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我没能上大学。”鲁民说。“但在我心里一直有个梦想,就是能坐在三小姐的大学的教室里。”
菊臻决心不搭理他的“调戏”!
“我想象,和三小姐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听同一位老师讲课,虽然是不同时间,但我们看着同一面黑板,处在相同的空间里,甚至我可能就坐在三小姐的座位上……”
“我不得不说,你是个天才的诗人!”菊臻以从未有过的挖苦腔调,截断他的“胡言乱语”。“李白、杜甫在你面前都自惭形秽;雪莱和拜伦都会敬佩你的多情;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都不足以表达你的一腔柔肠。”
闻此,齐鲁民却开怀大笑。
菊臻本来要气恼,但是在他那肆无忌惮、全然放松的笑容里,却发觉自己怎样也生不出气来,只是无奈罢了。他总是出人意料,令她无法招架。
她举步前行。
他紧紧跟上去,说:“三小姐不是要回家吗?我送您。”
菊臻直觉想拒绝,但他不容她反对,招手叫来一辆黄包车,在菊臻的直视下,大模大样地与她并排而坐。
“你别说,这会儿你后面还有人?”菊臻决定毫不留情地挖苦他,可是她又不会说出什么真正难听的话来。
“我后面确实有人。”鲁民在她耳边小声说,“而且,从今天起,一直到他们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三小姐的后面也会一直有人。您要吗明白,他们不会轻易罢手。”
菊臻骇然。
“三小姐和我,被绑在了一条船上。”他戏谑地说。
“你好像很高兴。”菊臻讥讽。
“是。我高兴。”他答,“如果能和三小姐在一条船上,哪怕这条船即将沉没,我也高兴。”
“你?”菊臻恼怒,“你太无礼了。”
“我是太激动。”他认真地说,双眼直视菊臻。
菊臻愣住。他的眼睛就在咫尺,他的脸庞就在手边,他的衣服贴着她的衣服,他的一只手臂还放在她身后。她轻微的呼吸,就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并不刺鼻,是很好的上等香烟,好像父亲的味道。
啊呀!她回神,我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坐正了身板,双目直视前方,极力摒除一切杂念。
黄包车转向李家所在的街口。但菊臻却吩咐车夫转向后门的小巷子。菊臻原想静悄悄地“溜回家”,谁知黄包车才拐入小巷子不远,李家的长工家旺就从后门出来,迎头正看到他们。
“三小姐!”家旺惊呼,“您这是打哪儿来?”
“家旺叔!”菊臻硬着头皮回应,随即吩咐车夫停车。
家旺的注意力很快转向了齐鲁民。
菊臻下车不稳,鲁民忙扶住她,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
“这个……”家旺眼珠子瞪大,迅速判断“形势”,走近齐鲁民,笑说,“这是姑爷?您回来了?还活着。这,这……”他又是惊,又是喜,简直是语无伦次、不知所以然。
“家旺叔!”菊臻立即阻止了家旺的“想象”,并赶紧澄清,“他不是,他什么也不是。”
“不是?!”家旺叔十分怀疑,同时他已经瞄到了齐鲁民风衣里的军装,“那你们,你们这是一块儿?大清早的?……”
菊臻马上绞尽脑汁想借口。齐鲁民已抢先回答:“我在前面街口遇到三小姐,她好心送我一程。”
家旺叔仍是有些半信半疑。就算他老眼昏花了,也看到了他们“亲热”地坐在一处。三小姐是大家闺秀,若不是姑爷,她怎会如此举止“轻浮”?除非这人是三小姐的相好?这么说三小姐终于想开了?片时的功夫,家旺各种念头乱窜。
菊臻快步奔向后门。
家旺仍兴致勃勃打量鲁民。鲁民坦然面对家旺的“检查”。
“咦?”家旺迷惑起来,“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眼熟?”
鲁民笑,道:“家旺叔!你是真老了,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最后一句话,他用了方言。
方言提醒了家旺。他双手一拍,叫道:“你看,你看,我怎么就没认出来了?啊!这打了八年的仗,人都变了个样。哎呀!”家旺大呼小叫,目光仔细打量鲁民的军服,“你当官了!”家旺赞叹。
“马马虎虎。”鲁民谦逊地说。
“好样的。”家旺赞赏,“给你爹张脸了。”
“叔,您可一点儿没变。”鲁民说。
听他们两个叙旧,菊臻再也忍不住好奇心,转身,问家旺:“他是谁?”
“他是老齐家的小子啊!”家旺回答。
“老齐?”菊臻诧异,“哪一个老齐?”
家旺道:“潍县的老齐。以前在咱家铺子上做过,跑天津的货,后来又去潍县干分号。您不记得了?”
菊臻皱眉。原来是那个老齐。抬眼,察觉齐鲁民正在向她眨眼,一只手仿佛还比划了一下。倏然间,一个糟糕之极的回忆涌入脑海。她顿时大窘!而他则得意的偷笑,那神情,仿佛还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大男孩。俄而,片刻的轻松已荡然无存,岁月又像一颗巨石压在了心口!
那曾经快乐的童年,那曾经无拘无束的游戏,那曾经蹦蹦跳跳的孩子,都已随风而逝,再也无处寻觅,留下的只有人生的惆怅。
菊臻前脚踏入卧房,母亲李太太后脚就跟进来。
“你去哪儿了?”李太太迫不及待地问,边问边关了房门,“大清早的,你去哪儿了?看看你,游魂似的,头发乱,衣服……”她猛地察觉不对劲,上下仔细打量菊臻,“你,你不会昨晚上就没回家吧?”
“星星还好吗?”菊臻却问。
“他很好。”李太太回答,“吃得饱,睡的香。方嫂看着他。”
菊臻打开衣橱,说:“我换了衣服,就去学校。”
李太太继续追问:“你真是没回家?去哪儿了?”
“爸找我了吗?”菊臻问。
“他要是找你,你还能坐这儿?”李太太道,“他要是知道你一整晚都没回家,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我哪还有皮?我的皮,爸早就扒过了。”菊臻自嘲地说。
“赖谁,都是你自找的。”李太太说,“他一向最疼你,结果也是你最叫他失望。”
菊臻不语,找出一件洋装,说:“我要换衣服了!”
“昨晚,你到底去哪儿了?连星星都不管了。”李太太不依不饶地追问。
“听完讲座,大家又讨论,不知不觉到了宵禁时间,我就和安姐一块,去了她家。”菊臻说。
“你可是想好了。”李太太警告,“你爸问起来,我就这么说了。”
菊臻点点头。
李太太举步要走,突然又回身。
“还有别的事?”菊臻问。好事坏事,总要面对!
“昨儿你二姐过来,偷偷跟我说了件事:你二姐夫的堂弟回来了。”李太太压低声音说。
菊臻愣,问:“就是在四十六军当参谋的?”
李太太点点头,道:“就是他。”
“今年春上,他们部队不是在莱芜被共军包围了吗?中齤央社报道说,他们都杀身成仁了。绥靖司令部还给他家送来勋章了呢!连墓都修了。”菊臻诧异。
“谁说不是呢?”李太太说,“可人家根本没死,也压根没想给党国卖命。共军一冲过去,他们就全投降了。他跟你二姐夫说,共军优待俘虏,没打也没骂,凡是想回家的,还一律发放路费。”
“那他怎么才回来?从莱芜到济南,有多远?即便是走,也用不了走好几个月吧!”菊臻十分怀疑。
“他是军官,不像士兵。”李太太说,“他要上共军的学习班。学习完了,思想改造好了,听其自便。”
菊臻竟发笑。
“你笑什么?”李太太大为不解。
“你的口气,好像在给共军做宣传。”菊臻说。
李太太道:“还用得着我宣传吗?眼见为实。照贵去人家那边收货,从来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绝不赊账。再看看这边,司令部兵站欠了咱们铺子多少钱!今天搜,明天刮,还成天着抓人,弄得人人自危。”
菊臻不语。她也知道铺子里的生意越发难做,父亲的白发也日渐增多。国事日坚,百姓的日子更难过。
“人家回来了。都以为死的人,活着回来了。”李太太感叹,偷偷猜度菊臻的表情。菊臻却毫无反映,李太太决定“下猛药”,于是干脆直接问了,“星星他爸,这两个月没来信?”
菊臻不能看着母亲期盼的眼神撒谎。她拉开梳妆台下的抽屉,装作是寻找配饰,说:“到处在打仗,信件哪能准时?说不定在哪儿绊下了。”
“打仗,打仗,这该死的仗,早打完,早利索。”李太太怨念。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菊臻道。
李太太对着女儿的背影,脑海里猛然跳出一个念头,没多想,她就说出来:“你说句实话,他是不是在那边?!”
菊臻愣一下。那边?
“真的?!”女儿不答话,李太太以为是默认,“所以,这么多年,他都不能回家。就是为了这个,他不能回来看看你、看看孩子。”
菊臻僵立在原处,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思维像是乱糟糟的麻绳,纠缠在一处,无法理顺。
李太太却越想越振奋。“难怪你爸叫我不要多问!是不是你爸也知道?”
“妈!”菊臻合上抽屉,却无力面对母亲,说,“你就别问了。”
“我知道,我不问。”李太太忙道,“我心里有数了。”
菊臻默然。
“有个人在那边也好。”李太太又道,“万一他们打过来了,你就是王宝钏苦守寒窑,终于等来了大登殿!苦尽甘来,夫妻团圆。”李太太的眼前仿佛已浮现出一片美好幸福的画面。“咱家呢?这边,有你大姐夫;那边,有星星他爸。左右咱家不吃亏。”
“妈!”菊臻哭笑不得。这算是“投机”吗?
宽敞的庭院里,飘摇着桂花香,窗下的月季开、蔷薇略微显出秋日的凋零,花坛里的菊花,还未到盛开的季节。靠院墙,有一汪泉眼,四面凿了汉白玉的围栏护着,一个大约七八岁的男孩,伏在栏杆上,手里拿着一支柳条,拨弄泉水。
齐鲁民走过去,问男孩:“喂,你叫什么?”
男孩没搭理他。
“你多大了?”他又问。
他仍是不回答。
“你上学了吗?”鲁民再问。
男孩好像是听而不闻,依旧沉浸在玩水的欢乐中。
“给我玩玩。”鲁民来了劲,伸手想去拿那支柳条。
男孩不看他一眼,手紧攥着柳条不放。
“你松松手。”鲁民笑道,“我们一起玩。”
男孩没有任何回应。
至此,鲁民察觉出了异常。他以为男孩可能是耳朵不好,于是凑近男孩耳边,“喂!”他大喊一声。
男孩就像受惊的兔子,一下子跑开了。鲁民下意识的想要追出去,但家旺已经出来,说:“快,老爷答应见你。”
这不是齐鲁民第一次见到李老爷,但却是第一次被当成“客人”,让他登堂入室,而非仆人——站在廊下。
“你父母的身体都好吧?”李老爷问,视线落在他的军装上。
“都好。”鲁民不卑不亢地回答。他明白:若非这身军装,李老爷本没必要“接见”他。
“地里的收成怎么样?”李老爷聊家常似的随口问问。
“去年天好,多收了缸麦子。”鲁民答。
多年未见,李老爷一如齐鲁民记忆中的样子:威严、气派,说话有力,目光深邃。他像是坚硬的花岗岩,岁月的风霜雨雪无法击垮他。
李老爷端起茶碗,管家老陶向家旺示意,家旺忙给鲁民使眼色。
鲁民快步上前,说:“老爷,我有几句肺腑之言,想对老爷说。”
李老爷不动声色,而老陶和家旺自然十分吃惊。
“说吧!”李老爷呷一口茶。
“是关于三小姐的。”鲁民又道。
李老爷一眼也不看齐鲁民,沉吟片时,转身进了书房。
齐鲁民快步跟进去,随手关了房门,将老陶和家旺关在门外。
“这里说话安全吗?”鲁民直白的问。
李老爷道:“但说无妨。”
鲁民三言两语将昨日黄昏的街头血案介绍了一下。最后说:“绥靖司令部、保密局都非常看重这个案件,已在王主席面前打报告,保密局还要向南京汇报。”
李老爷缄默。
“三小姐过去参加抗议政府的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是知情人也应该不少。如果为了这个案件,要将已经埋藏的过去掀出来,恐怕会对三小姐十分不利。”
这简直就像是在李家上空扔了一颗炸齤弹!那个年头,谁沾上“共”的边,几乎就是在站在鬼门关口上。何况牵涉到菊臻的“过去”?这几乎就是将菊臻推向了死牢!若非李老爷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人,恐怕此时已慌神。李老爷保持了镇静。
“谁都有年轻不懂事的时候。”李老爷说,“菊臻从小娇生惯养,不知世事艰难,读了几本书,被别有用心之人蛊惑,便不知天高地厚,一时糊涂,误入歧途。而今,她早已迷途知返。”
“我也是这样想的。”鲁民说,“今时不同往时。三小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十七岁的女学生。她已经成熟,一定不会再参与反对政府的事。”
李老爷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说辞。
“然而,有些人却不这样认为。他们十分怀疑三小姐的立场,认为三小姐过去有亲共的倾向,现在很可能仍然同情共齤匪,甚至就是共齤匪。”
“这是莫须有的污蔑。”李老爷斩钉截铁地说。“她是一个弱女子,一个母亲,她绝不会弃孩子于不顾,去做那些毫无意义的危险的事情。”
“这些我们能理解,但他们不会轻易放弃怀疑。”齐鲁民说。
李老爷的脸色凝重。“能有什么办法打消他们的疑虑?为了女儿,老夫可以倾家荡产。”李老爷说。
“老爷您言重了。我爹常对我说,做人要知道报恩,所谓一饭之恩,没齿难忘。”鲁民道,“老爷对我父亲、我们全家的大恩,我们父子始终牢记心头。因此,我想为三小姐献出一份微薄之力。”
这简直就是一阵及时雨,一下子给了李老爷一个“放心”,但饱经沧桑的李老爷,心头却总有些不安。一个多年未见的长工的儿子,横空成了“贵人”,他最终的目的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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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虽涉及谍战,但主旨不在此,也不是正宗的爱情小说:只是一群在那样天翻地覆的时代背景下的一群人的选择和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