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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痕
第五十三回
“谭老爷还请留步!”郑飘红又一次将谭老爷挡在谭毅的房门之外。“好好,我不进去,我就在这等着。”谭老爷像个孩子般点头,静静地立在门外。进了屋,齐鸣立即打开药箱,来到谭少爷面前。他为小毅诊脉,发现这小儿的脉象平稳,不似病中,又将小毅的衣服撩开,也未发现异样。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看到飘红从怀中取出一枚红色药丸,喂到谭毅嘴里。齐鸣恍然大悟,低声责问:“你怎么给这么小的孩子下药性这样强烈的蒙汗药?”
飘红不以为然:“情势所迫,还有哪种药能让人看上去像病倒了又不是真生病的呢?”齐鸣仍旧责怪她,因为那解药药性也强烈,所致后果不知这刚从病重恢复的孩子能否承受住。飘红安慰他说:“我配了‘悦颜清毒丸’,给孩子日后慢慢服用,不会有事的。”齐鸣也无力做什么,只好焦心地等待床上的孩子一个时辰后醒来,无恙。
谭毅最终醒来,自说除了有些乏力外无其他痛觉,齐鸣的心稍稍宽慰了些。谭老爷被郑飘红请进屋,也不知是否因为已答应送走谭毅,老爷子见到小儿从病中恢复竟喜极而泣。齐鸣拉着飘红离开谭家,让他们享受最后一刻天伦。
“为何要带走那孩子?做这种打算怎么不事先和我说一声呢?”齐鸣心里充满了疑惑和不满。“我想鸣哥哥你能懂的呀!等这孩子再过三两岁,就能和你一起学医问药了,你这个小徒弟资质可是相当的不错哟!”郑飘红把如意算盘摊给齐鸣听。
“飘儿,你何时变得如此胡闹了?就算想收徒弟,怎么可以拆散人家亲生骨肉?”齐鸣气得已经无法理解郑飘红说的任何言语。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亲骨肉?我这样做不也是为了那个孩子好,为了你好吗?”郑飘红着急地顾不上自己的语气。
“你这样做怎么算是为了那孩子好?你怎么知道他想学医而不是想做个状元?你只为你自己想,你只想捞一笔钱自己过无忧的日子,还时时把这孩子扣在身边,想以此要挟榨干谭家的钱吧?”齐鸣声音之大,吓哭了小明远。
郑飘红听到自己的鸣哥哥竟如此看待她,无法说出辩驳的话来,含着泪去抱起明远,走进卧房。
金桐开口道:“鸣大哥,你误会主人了,她是为了那个小孩好,她早就对谭家暗自调查过……”“调查过谭家有多少家产!调查过谭老爷子有多疼爱自己的孩子么?她会舍得把自己的孩子送给陌生人么?你金桐只是个跟班狗,天天跟着她跟傻了吧?不知道提醒她别做这种过分事,还过来跟我狡辩!你有什么资格干涉我们家事?”说罢,齐鸣摔门而出,留下金桐握紧了拳头,怔怔地站在原地。
郑飘红在屋内握住明远的耳朵,泪水一滴一滴落下。小明远抬手为她擦掉泪水,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娘亲。
入夜许久以后,齐鸣才拖着沉沉地步子回来。他没有回卧房,将两个长凳拼到一起,躺在上面,闭目暗自叹息。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身上暖和了些许,侧过身又沉沉睡去。睁开眼时,齐鸣看到外面天已大亮,自己身上盖着飘红的裘皮斗篷。整间屋子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也没有飘红、金桐和明远的身影。
一时间,齐鸣慌了神,虽然他不赞同飘红的做法,但他不想失去三个家人。昨日他和金桐吵完嘴便骑马奔到城外,在野地里肆意地练起刀来。草枝草叶被他砍得满天飞舞,汗水夹杂露水四处迸溅。那一年,他知晓飘红下嫁柳云照时,他便这样在无人处尽情练武,时过境迁,飘红虽在他眼前,他却觉得她渐行渐远。宣泄过后,他才回到住处,未曾想,醒来已然是人去楼空。
待齐鸣缓过神来,撒开腿跑向谭府。他赶到时,碰巧飘红牵着谭毅的小手走出来。他们身后是为小毅送行的谭家数十口人。飘红弯下腰,对这小毅说些什么,只见小毅随后跪在谭老爷面前,认认真真地磕了一个头。“爹,孩儿这就走了。我走了以后你不要打骂秦妈和其他下人了,也不要再伤害别人。后花园的花很漂亮,你如果心烦就去那里看看花草吧,不要打骂旁人了。”小毅恳求的目光让人心疼。谭老爷心中不舍,蹲下身抱住谭毅不想放开。
“谭老爷不必太过挂心谭少爷,我会照顾好他的。如果谭老爷仍是信不过我,可以命你府中识字的下人与小毅一同和我们走,一来照顾谭公子的起居,二来也可书信给您,告之小毅一切安好。”
听到飘红的话,谭老爷连忙高声问府中可有人愿意随同前往,照顾谭毅的。但问话声过去,迟迟不见回答,往日里争相在谭老爷面前向谭毅献好的各房妻妾也都噤声,面面相觑。
“我愿意随小公子一同走。”从人群的最后面挤出来一句柔弱的声音。浓妆艳抹的女人们让出一条路来,走上前的,是一位紫兰衣的俊秀姑娘。
“哟,颜姑娘呀,真是为老爷着想,你跟着这些浪医,可有的苦头吃。”一位粉衣婆娘酸味十足地讥讽道。但见那姑娘毫无惧色,也不争话茬,走到谭毅面前,将他抱起。“毅儿,你可愿让颜姨带你?”小谭毅欣喜地点头,看上去十分喜欢这位被称作颜姑娘的女人。
谭老爷想和这位颜姑娘嘱咐几句,没说上几句便被飘红打断。一大家子的送别祝福声中,飘红、金桐和他怀中的明远,还有颜姑娘与谭毅登上马车,缓缓驶离。走出城外三四里地的路程,马车忽然停下来。齐鸣不敢冒然上前,亦不想离去。他跟在马车后面数十丈的距离,不知该是冲上前去和飘红言好,还是下定决心离开。他不解曾经心上人,但也不想失去一家人。
正在齐鸣进退维谷之时,金桐从马车上跳下来,熟练地将齐鸣平日所骑的枣红马从马车后面的横杆处松开,然后又跳回马车前,驾车继续前行。那枣红马前头仍旧跟着马车,但它也发现似乎主人有意弃它而去,所以跟随的脚步越来越缓,最后停在路边一处草坡悠然地啃起草来。
齐鸣见马车加快步伐,越行越远,自己的马也被放弃,心里泛起一丝苦涩。这么多年来,他默默守护飘红和郑家人,已忘了自己曾经的羁旅之苦,现今,像是又被放逐于孤寂无助的深海中。
他走进那枣红马,马儿听见他的声音,欢快地跑向他。马蹄声顿顿,敲打着他的心。这匹马是当初他和飘红假死后,她高价从马贩子手中为他挑选的,通人性,奔跑停驻都完全听从齐鸣的指令。看着和他朝夕相处的马儿,心里翻腾着过往。
不知何时起,他开始把郑飘红放在心里。是那年义父叫住郑大夫求收留时,飘红说的那句“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童养婿了”开始?还是朝夕相伴一起习文练武学医?那一年,飘红离开,一走就是几年光景,还嫁为他人妇,他心死般难过,心里暗自发誓再也不娶亲,直到她在深夜忽然站在她面前,怂恿他和她一起私奔。辗转漂泊了这么多年,他们已经快把九州大地画成了一个圈,两人之间的情意却渐渐淡化了。初为人父时,他也着实惊喜了些时日,而后便是婴孩的哭闹和飘红无尽地沉浸在她鬼医门的事务中,他只好选择行医诊病,为她挣些钱财,才能见到她的欢颜。他心里不愿接触鬼医门的任何,从王婆婆那学来的捭阖、识相之术也不愿想起,偶然听到飘红说他如此荒废王婆婆的用心,他心里也是不满。他只想做个能救人一方的大夫,如若他想称雄称霸,他早就可以接起他生父的遗志。而飘红却要打理鬼医门,对朝中大小事悉如家事。那些时日,飘红因为飞红的离世一蹶不振,他无力去指着她,但是对于已经身为孩子母亲的她一味沉沦在痛失亲人的悲伤中,而不管不顾年幼的孩子,齐鸣心生不快。想当初,他的义父离去,生父也离去,他即使悲痛也能重拾生活,飞红与他一同长大,胜过亲姐弟,他也心痛,但他知晓要振作。飘红的擅自主张也令齐鸣心里不满,尤其擅自决定带走谭毅,让他十分不理解。想起这些,齐鸣仰头叹息。天上疏疏落落的星星点缀夜空,不知不觉已过了一个时辰。
同样的夜空,齐鸣和飘红一起在逃难时看过,那时,他们两个坐在客栈的屋脊上,偶尔聊天,就那样傻傻地并肩依偎,仰头看着星空。以前听说死去的人会化作天上的星星,齐鸣忽然就想起义父齐忘尘来。义父生前为了报答他亲生父亲张将军而拼尽生命去护卫他,甚至因此失去了毕生挚爱。齐鸣以前常听义父讲起依霜,那个先是骗他而后又嫁给他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怀,才能把失去的爱人一直留在心底的?那个女人最开始还是骗过他的。想到这里,齐鸣又想起飘红来。小时候的她也常常做些骗人的小伎俩,齐鸣从来不拆穿她。多年以后她说她在寺庙见过他的生父,那时,他心里很惊讶,为何这样一个看似毫无心机的小姑娘能瞒住这么深的秘密。事到如今,他还是无法完全理解飘红的心思。但仔细想来,飘红每次的欺骗和隐瞒,都是为了家人和众人。她离开郑家嫁到柳家,是为了免去郑家的杀身之祸。她与他私奔,是为了引开燕群保全家人。她默认接过鬼医门主之位,是为了引导鬼医门从杀生到救人,从分帮到救颓世。也许,自己太过以自己的想法去看待飘红的做法了,齐鸣开始斟酌过往的不快是不是真的是自己多虑。
微风起,飘落一地清晖。
他幼时经历过孤独的漂泊,年少时爱人他嫁,心也曾坠落过悬崖,如今,自己已有了儿子,怎可让自己的孩子也经历无父的孤独无助?他还健在,怎可让自己的妻子颠沛流离、无人依靠?
一声嘶鸣后,他跨上马背,向着爱人的方向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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