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草大道

　　影霞院正厅，三人面色都有些沉重。
　　夏芷烟有些愣怔，隔了很久，才迟疑着问道：“华映公子所说，可是事实？至轩他，真的已经……”话还未出口，人就已经抑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夏芷烟忽然猛地起身，向房间里跑去。
　　秋言月刚想起身追进去，就被对面的君华映拦住，对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过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秋言月皱着眉头坐下来，揉着桌上铺的桌布，满脸担忧不解。
　　君华映不语，看她情绪平静下来，方才耐心解释道：“至从那晚得知无忧村的事之后，我便立即派人快马赶去永青查看无忧村的情况，昨晚派去的探子回报，无忧村早在几日前就恢复了正常，只是独独那医庐却做起了白事，唯有一个年少的学徒正在筹办杨医师的葬礼。探子还回报另有一个叫做小松的小男孩，一直拉着他询问夏姑娘现在何处。想是你曾说过的那个被石化的孩子。目前了解的情况就是如此。我昨晚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将这件事情告诉你们，也不打算避开夏姑娘，毕竟这件事也瞒不了她。早些知道也好早些……”后面的话并没有说明，却是两人都明白。
　　“原来如此。如今看来，我们找到扬医师时，他恐怕早已知道救村子的办法？只是料到自己已有性命之忧，所以才托言让我们来找你，为的就是支开芷烟姐。当初芷烟姐姐一直在担心扬医师的安危，我还让她不要多想。若是当初我们都谨慎一些，也许还能见到扬医师最后一面。如今芷烟姐她，唉……”秋言月往房间看去，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我想夏姑娘此刻需要一个人静静，你暂且随她。其实你略想想，从扬医师的角度，自然是希望不要让夏姑娘亲眼看到，免得到时克制不住更生枝节。你觉得如何？”君华映冷静地替她们分析到，面具下的眼眸清澈明净，有一种安定人心的作用。
　　秋言月心下稍稍安稳，无知无觉地叹了口气，最近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叹气了。不想相信两个原本即将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人，竟然一瞬之间就成了生死之隔。上天真是喜爱捉弄她们这些凡人。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前些日里的玩笑和调侃，竟然都成了日后伤心的来源？
　　摇摇头，似乎又觉得此事并不是那么简单，想起扬至轩和隆景王府的关系，便试探着又问道：“隆景王爷，是否知道扬医师的存在？”
　　君华映点了点头，补充道：“不仅隆景王爷知道，隆景王妃也知道此事。早在几个月前，她已经派人私底下给扬医师送去了一封书信。”
　　秋言月皱眉：“什么书信？”按理来说，这位主母应该没有必要在乎这位被遗忘在外的私生子，为何还要千里之外送信去？
　　君华映看她一脸纠结的样子，也不再卖关子，继续告诉秋言月他派人去收集到的消息：“扬至轩的母亲，曾是隆景王府的一位舞姬，当初她从王府逃脱时就是她的一位好姐妹协助的，而她的这位姐妹如今是王府里的一位妾侍，想必那位送去的书信内容大致就是关于扬至轩母亲的这位救命恩人吧。”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又道：“为了寻找黄草的解药，扬至轩接触过许多有毒的植物，他对那些植物并不太了解，天长日久，毒素渐渐侵入体内也一直未曾发觉到。后来虽然觉察到了不对，却是为时已晚。这才是致命的一大原因。”
　　秋言月点头，回想起在来画顔之前在无忧村的药庐看见的那些景象，荒凉的药圃中种着很多剧毒植物，有些是甚至她都不知道怎么处理的。
　　这扬至轩，为了还清她母亲的罪，竟然赔上了自己的性命，但是最最让人可气的，却是成全了那些不折手段之人。秋言月顿时觉得有些失落，看着面前的君华映，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两人便默默地对坐着，偶尔听见屋内传来轻轻的啜泣声。
　　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君华映没再多说什么，临走时放下一枚玉饰在桌上，便自出了影霞院，朝荣华院步去。
　　荣华院中，琼光置于屋内各个角落，使得四周亮如白昼，院子内多陈设罕见的奇花奇草，中有一仙鹤状鼎炉正冒着袅袅的烟，因为有雨，香气中透着一点稠稠的水汽，显得周围凝滞着一层看不见的东西，人在其中行走，感到喉咙十分不适。
　　君华映身旁的仆人收了伞，退至一旁。主屋内光华四溢，热气弥漫，直冲到屋外的门槛处。君华映轻咳了一声，屋内马上有人前来迎接，正是那打扮得妖娆的白莲姑娘，她今日倒是温言细语，将屋外的君华映引进屋子，没敢有丝毫的放诞。
　　荣华院主屋内。
　　“哟，我说是谁呢？怎么我这乖侄子来了？快，快，看座儿。”主屋里进深四米处设置的宝座上搁着一架小香几，香几右边倚靠着一位四十岁上下衣着富贵华丽的宫妆妇人，体态丰腴，只是眉眼间虽着意施了很厚的粉，依旧遮不住岁月的痕迹，她笑眯眯地看着右手边正就座的君华映。
　　君华映接过白莲递过来的瓷杯放在左手边的高几上，抬起头恭敬地向座上的荣华公主问候到：“姑母这几日可好？侄儿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的，请尽管责罚。”
　　荣华公主闻言抿嘴一笑，唇边笑纹已深却似毫无知觉，看向君华映，假作不满道：“既然主人都问了。我也不好掩藏，免得显我反而小家子气了。我问你，今日为何阻挠我邀请你那两位客人前来赏月，好好的扰了我的兴致。这算不算你的一桩罪过？”说完话，尾音上扬，似有誓不罢休之意。
　　君华映早知她会提起此事，略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道：“这确是侄儿的过错。只是那两位姑娘本是侄儿在乡间结识的，只粗通礼仪，难登大雅之堂，方才特来向侄儿恳请，免得来了这儿却扫了您老人家的兴致。权衡之下，我才让下人来替侄儿向您请罪。您要责罚，侄儿必定毫无怨言。”
　　座上荣华公主听他这话倒是没什么不满，话语之间既维护了两位姑娘，也没得罪她这位长辈，看来这几年下来，这位虽失了父母的教诲，却倒在外边锻炼出了不错的模样。心里暗暗赞叹了几句，不免又想起自己那兄弟，虽城府极深，难免太过急于求成，她能做得恐怕也只有这些。思索间，复抬头朝旁边低头侍立在一旁的白莲招了招手道：“你去，把我箱子里那对前日里殿下御赐的那两只红玉支取来，过会儿送到两位姑娘处去。”
　　白莲低头称是，轻轻移步到屋内，虽心中不满，表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违抗之意。
　　君华映见她如此吩咐，又未再多言为何送东西给秋言月二人，面上也不动声色，只取了瓷杯捧于手中做静观状。
　　这边荣华公主看他不肯开口，用帕子遮住打了个哈欠，慈祥笑道：“两位姑娘确实无错，虽是乡间之人却也懂得做客之礼。至于怎么罚你这位主人，姑母今日倦了，改日再想如何？”
　　君华映立刻微笑点头：“那姑母早些休息，侄儿这就先告退了。”说完起身施了一礼，出了屋子，外面已是月悬树梢头，雨水只打湿了地面，不知何时早已停歇。
　　出了荣华院，君华映并没有径直回尚晖院，而是命人将月台上略显破损掉色的围栏即日休整完好。下人领命退下之后，才信步回到尚晖院的书房中，取出一叠公事折子挑灯细察，毫无困倦之意。
　　影霞院起居室中，绿绮拧了一把热毛巾准备拿去给夏芷烟，秋言月从屋外进来正好瞧见，示意她别出声，接过热毛巾，走到床边轻声道：“芷烟姐，夜深了，先休息吧。”夏芷烟其实早已不再流泪，只是一时之间觉得无法接受，趴在床上发呆，根本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听见秋言月的话，才抬起身子往窗户瞧了瞧，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不知不觉趴在床上一动不动那么久了。
　　她顺从地接过秋言月递过去的毛巾，轻轻擦拭了一下狼狈的脸，擦到一半似又想起什么，眼中又有泪水蓄积，她这一生为了同一个人，也不知道哭过多少回了，只是如今再怎么哭泣也没有用，至轩已经离她而去了。方才自己听到秋言月和君华映的对话，至轩的死并不是那么简单，如果此时她只能在这里怨天尤人，让那些得逞的人开心，才是真的对不起至轩。
　　秋言月见她又愣了神，想到那枚玉饰，便去拿了来放在夏芷烟眼前，正色道：“我知道芷烟姐此刻在想什么。扬医师的死我也很难过，但是你也要明白，他不愿意你看见这一切，就是为了不要将你也牵扯到其中。若芷烟姐因为恨意做出一些违背他愿望的事，我想扬医师在天之灵也不会放心。”说完这番话又将手放在夏芷烟的肩上，柔声道：“芷烟姐，扬医师只想你幸福地活下去。这枚玉壶，你好好留着做个纪念吧。”
　　夏芷烟从秋言月手心里拿起那栓了红绳的玉壶，这小东西在他的新主人那儿没待了多久时间就又回到了自己这里，举起凑近一看，却闻到它竟沾染了扬至轩身上那股熟悉的草药味。
　　这草药味道淡雅，透着丝丝苦涩，却有镇定人心的效果。
　　她忽而想起几年前，他对着天上的紫月说过，若是为了一己之私让他人因此受累，他一生都不会安宁。照顾她受伤的那段日子，正好是村子里集体失忆的集中时间，他们冷漠虚假的笑容对于扬至轩来说，是一种无时不在的惩罚。那是他母亲犯下的错，而在他看来，她的母亲又是为了生下他才引发这一系列的罪过，若不能让他们恢复原状，让他如何心安理得存活于世？
　　至轩，这就是你的愿望吗？
　　夏芷烟看着那枚小巧的玉壶，想起那个面容清雅的男子，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眉间似乎蕴藏着永久无法解开的忧愁。是她的错，从来没有仔细地观察过他，也从来没有试图好好了解过他，只能幼稚又任性地等待着对方的解释。
　　幸福，到底是什么？
　　我不懂你，至轩。但是现在，我愿意懂你。放心吧，我会好好活下去。
　　夏芷烟抓紧手中的玉壶，转头看向窗外那一轮清爽悠远的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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