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梦

　　嫁进康王府是五月间的事了。
　　那日，暖风微勲，榴花正红，王府里接亲的喜娘自帘外探进身子时，庆雅脸上的笑颜如春水般洋溢在红红的双颊上，美得连我见了也心惊。
　　我们要嫁的是康王府五贝勒——爱新觉罗??椿泰。
　　不错，是我们，庆雅和我。
　　那一日，距五贝勒嫡福晋兆佳氏病殁不过数月。
　　康王府着人来提亲时，我尚病着，听庆雅说，阿玛当时就乐得点了头。
　　椿泰，这个陌生的名字第一次自庆雅口中说出时，我正侧着脸将一方丝帕覆在面上挡住已渐能烙人的一缕春阳。
　　“庆喜，你可知那五贝勒生得什么样？”庆雅隔着青花萝纹帐子坐在绣墩上绣花，声音虽不大，语气里的娇羞却掩抑不住。
　　未待我答话，她已轻轻接着道：“我……曾见过他一面。”
　　我闭着双目，漫声答道：“哦？什么样？”
　　庆雅许久不曾答言，我忍不住揭开丝帕转头瞧她，却见她早已停了手中针线，痴痴望着案前的镜奁，唇边一抹微笑将心事尽现。
　　庆雅何时见过那五贝勒，我并不关心；那椿泰生得什么模样，我也毫不在意。甚至，在得知我与庆雅即将一同嫁给那陌生的男子作侧福晋时，我心中也并无特别的悲喜。
　　来到这不同的世界已然一年。若说最初托身于这位佐领府三小姐身上时，我尚抱存着各种离开的希望，那么，这一年的多番尝试苦无良策早已将我的希望消磨殆尽了。
　　想起从前看穿越剧时和友人的玩笑，“如果有一天你穿越回古代，愿意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丈夫吗？”
　　我清楚记得我的答案：“如果我爱他，我不会和旁人分享，如果我不爱他但为了生存，我会考虑。”
　　现实是，我根本无须也无权考虑，我的佐领父亲已替我和同为庶出的姐姐庆雅定下了这门亲事。
　　以区区四品汉军佐领之庶女，能嫁给大清开国“八大铁帽子王”之一的和硕礼亲王代善之孙康亲王杰书嫡子为侧福晋，在外人眼里实是高攀了。
　　庆雅的欢喜自是不言而预，府里上下人等的恭喜早已将她羞得不好意思再出门，连大夫人曾氏都亲自到她房里数趟，指点许多规矩。
　　而我，几乎被人遗忘。
　　是，我正病着呢。
　　不知我那佐领父亲是如何说动康王府在迎娶庆雅时顺带捎上我的。我只知道，当庆雅的生母丽姨娘欢天喜地自前厅跑来报喜时，是这样说的：“真真是佛菩萨保佑啊，我早说咱们庆雅是有福之人，你瞧可不应验了。庆喜呀，这回可多亏了你姐姐，要不是她……”
　　后面的话教庆雅阻住了未能继续，我心里却明白得很。
　　丽姨娘的话并不假。即便同为庶出，我与我那美丽聪慧、温柔娴雅的姐姐也实是不能比的。且不论仪容样貌、才学女红，便是我这时常抱恙体弱多病的身子，任谁也瞧不出“有福”二字来。
　　阿玛倒是亲自来瞧了我几回，见我气色较往日好了许多很是高兴，只是说到提亲之事时却几度欲言又止。
　　我瞧他心事重重原待细问，他却只道：“无论如何，阿玛总是为你好的”，便让我好好安养，不要多虑。
　　他们，实是多虑了。
　　在这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时代，嫁人，是每个女子的必然出路，早一日嫁，晚一日嫁，从这个家，去那个家，不过是一种全然不能自主的命运。既已托身在这样一个家庭，这样一副弱不胜衣的躯壳之上，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在找到回去的办法之前，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生存下去。
　　良人者，所仰望而终生也。庆雅和丽姨娘她们或许便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才有所希冀，我却不能。那个即将成为我夫婿的所谓良人，我不会仰望他，更不会祈望将一生托付于他。所以，嫁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日子，我丝毫不放在心上。
　　到康王府的第一个夜晚，我睡得特别香。
　　宝烛烟光，琼筵香和，仿佛都与我无关。因为，我并未见到我那传说中的夫婿——五贝勒椿泰。
　　直到第二日清晨，婢女翠萼将我从睡梦中唤醒，看着全然陌生的满室陈设，我才醒悟，在这前路迷茫祸福未知的世界里，我要面对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替我挽上发髻时，翠萼几次从镜中偷窥我的神色，我一时起了童心，趁她不备突然回头冲她一笑，慌得她连手中的梳子都掉落地上，惹得我哈哈大笑。
　　“我脸上有字么？读出来我听听。”见我开口，翠萼面色一红，迅速低下眼皮去，呐呐不言。
　　我知道自己吓到她了，便止住笑道：“实在对不住，我不过和你顽笑罢了，千万别当真。”
　　听了我的话，她明显舒了口气，抬起眼来向着我低低道：“奴婢不敢，请夫人责罚。”
　　我回身坐回镜前，向着镜中的她道：“责罚什么？罚你一大早便起来服侍我么？还是罚你替我挽了这个好看的发式？”
　　翠萼听出我话里的笑意，含羞不答，却还是忍不住从镜中偷偷望我，眼中满是新奇与讶异。
　　“奴婢……奴婢是觉得夫人长得好看……”许久，翠萼忽然在我身后用细如蚊声的声音道。
　　好看？我不禁莞尔。她若见过庆雅，便不会说出这番话了。我笑而不答，只随口道：“为何你称我为夫人而不是侧福晋？”
　　岂知翠萼面上神色忽然一变，竟迟疑半天答不出话。
　　我心中虽起了疑问，却也不以为意，便不再追问，在她服侍下换好吉服随她往上房走去。
　　我到的时候，正房的廊下已站满了前来问安的王府女眷，一身橙红色吉服的庆雅在人群中分外显眼。
　　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也。若说平日的庆雅是朵盈盈春兰，那么此刻盛装吉服的她便是一株娇然生姿的虞美人。
　　见我来了，庆雅轻轻招手唤我过去。我提了衣襟正待跨过门槛，忽听身后一人道：“果然是小户出身，真是没规矩。”
　　这没头没脑含讥带讽的一句话令我忍不住回头，却见一名身着宝蓝大襟容长面孔装扮甚为华丽的妇人斜睨了我们一眼，偏过头去向着另一个着淡紫对襟的妇人说话。
　　我抬眼望了她一下，便不再理会。庆雅的涵养功夫一向远胜于我，更是权当不曾听见。
　　岂知那妇人见我二人俱不理睬，竟又抬高音量道：“以为自己是嫡福晋么？一个，不过同我们一样，另一个……嗤……”
　　听到此处，我与庆雅均已明白，原来，这也是那五贝勒椿泰的侧室之一。
　　本来新人入门旧人拈酸也是寻常，只是这般明刀明枪地讥讽实可见其浅薄。我微微一笑，仍不理她。
　　庆雅却将一双美目在那妇人脸上瞧了几眼，方柔柔笑道：“这位姐姐想是早曾听闻的纳敏姐姐。原在府里就听说，纳敏姐姐协助嫡福晋治家，是一等一的人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纳敏显然未料到庆雅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本来趾意高昂的脸上露出不知该笑还是不笑的尴尬神色来，庆雅却已挽了我的手走至廊边不再说话。
　　我心中好笑，抬头看她，却见她黑如点漆的双眸中满是关切，便冲她微微一笑。
　　里面服侍的嬷嬷出来引了众人进去问安，因是新人入门，这日的屋子里乌央央站满了人，我跟在庆雅身后踏上暗红攒花厚毯在内堂站定，心中倒很平静。
　　抬眼微微打量，只见上首左侧紫檀雕花椅上坐着位身着石青缎地彩绣团花吉服的中年男子，剑眉高鼻，目光炯炯，神色倒很慈和，想来便是那大名鼎鼎的康亲王杰书。再看右首，一位身着香色缎地彩绣牡丹纹吉服的妇人端坐其上，正含笑望着我们。
　　我瞧她眉目之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丽，正自猜度大约便是康亲王福晋董鄂氏，忽听跟前一嬷嬷道：“侧福晋敬茶。”早已有人端了茶递到庆雅手中。
　　晨昏定省是庆雅在佐领府中早已做惯的，虽是新妇入门娇羞之态未去，倒也稳稳当当落落大方。
　　“这便是佟家那丫头？模样倒很齐整。”康亲王接过茶水时侧头问了董鄂氏一句，见董鄂氏微微点头，便不再言语。
　　我正纳闷那五贝勒为何至今未到，却听那嬷嬷又道：“庶福晋敬茶。”不由抬头看去，只见翠萼端了杯热茶缓缓向我走来。
　　庶福晋？张张陌生面孔的人群中，我懵然环顾，只见庆雅回头望着我的眼中隐隐有不忍之色，而方才趾高气昂的那位纳敏侧福晋却是一脸得色。一瞬之间，我顿然惊觉，原来，那嬷嬷口中的庶福晋竟是我。
　　众目睽睽之下，我不怒反笑，只觉滑稽莫名。原来，阿玛的欲言又止是为这个；原来，丽姨娘未说出口的话意是指这个；原来，翠萼称我夫人的原因竟是这个。
　　按大清制，庶福晋与侧福晋虽一字之差，却是大大不同。嫡福晋与侧福晋均由礼部册封，有朝廷定制的冠服。庶福晋相当于妾侍，不入册，也没有冠服，所生子女更不能与嫡福晋和侧福晋所生子女相提并论。
　　阿玛为了我这多愁多病的身，借庆雅入嫁康王府之机替我定下了这妾侍的身份，这样无论将来我能否生下一男半女，至少都能在庆雅顾护下好好生活下去，的确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难怪康王府毫不介意，多一个我这样不入册的妾侍，与多一名婢女有何分别。虽是极度震惊，我也并未慌乱，当下伸手接了茶，便待趋步上前敬奉。
　　却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孩儿来晚了。”珠翠拥簇中，一个身着绛色吉服的身影已分花拂柳来到眼前。
　　“昨儿喝了酒起得晚了，还请阿玛额娘恕罪。”来人躬身问了安，一面顺势接过我手中茶杯，递向上首的康亲王。
　　错愕之间，我抬头看他，却只看到一张轮廓分明的男子侧脸。
　　只听康亲王道：“别是又和你那些狐朋狗友胡闹去了，昨夜怎么不在府里歇着，屋里刚添了人，该规矩时还该规矩。”虽语带责备，却也未听出动气之意。
　　来人笑道：“阿玛教训的是。昨儿宫里传了我去，赶巧遇上了刚从南边回来的十八郎，许久不见便喝了几杯，是以回来晚了。因喝了酒，便在外头书房歇了。”说罢一掀衣襟转身在东首一张靠椅上坐下，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庆雅与我。
　　原来，这便是那传说中的五贝勒。
　　我忽然明白了庆雅当日的娇羞之态与丽姨娘那欢天喜地的模样。单就家世而言，这位五贝勒已很够得上出身显赫富贵多金的富二代标准，更何况，他还长了张与康亲王酷似的俊朗面庞。所不同的是，康亲王老成持重，即便一言不发也有股不怒自威的王爷气派，而这位贝勒爷浑身上下散发的却是种漫不经心、慵懒随意的气韵。
　　“瞧瞧佟家这两朵姐妹花，可还合意？”董鄂氏站起身来，一手持了庆雅右手，一手扶住我笑道。
　　“额娘选的，自然是好的。”那五贝勒起身作势打了个千，向着福晋深深鞠了个躬，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我的奉茶之礼便因这五贝勒的突然现身而草草结束，这是我第一次见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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