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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苦
却说上回,那秦衷有意不肯低头,遂也早早躲了山里去。那圆畸大师的院子狭小,住了师徒三人已是拥挤,秦衷不愿烦扰他,自己往寻了一件禅房,舍了住持几两香火钱,就此住了下来。每日与他或贫嘴论禅,或临风观碧,偶然伤怀春风秋露,更是潇洒挥就几句歪诗滥词,自以为得意,誊抄出来,以供父、师功课。
然而世间美中有不足,却是山中冷寺,无情寂寞,而这秦郎,最最是耐不住寂寞的。
却说这日圆畸见他略有烦燥之意,因道:“世间人总往风尘里打滚,脱不得俗,虽偶有礼佛之事,却少有清净之时。常得清净的,或是身在佛门,或是心有佛陀。心在佛门不易修来,身处佛门已是造化。”
秦衷细思一时,说道:“不错,这样的机缘,说不得一生也只得这一时了。”
从此,便消了二分夸耀的心,安心随着小和尚们做功课。
只是却叫水墨急了个不行,待听着陈玄说起大爷每日辛苦,除了头上乌溜溜的髻儿,真似个极虔诚的小和尚——便是心头一惊!当下便骂道:“你难道不知他身上不好呢?早却不说,如今看把人磨折出个好歹,你仔细着!”
陈玄便不说话,水墨便也知道必然是秦衷左性子上来了,谁人过来都劝不住,可他却不能装着不知道。
当下他便往僧人做早课的殿里奔去,待近时,听着耳边隆隆经声,却又不敢再靠近,只得踱着步子候在外头。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一串光头和尚鱼贯而出,俱是垂首静肃,那秦衷却远远缀在最后,水墨见了,连忙上前。秦衷回头见了他,便拉了他到树荫后头说话。
秦衷因道:“你怎么这样早就来了?”
水墨施了个礼,方道:“亲家太太听说大爷往寺里来礼佛,打发人包了二十两香油钱,另有草药米粮送来,人正在外头,大爷可要去见?”
秦衷便道:“你也知道我是来礼佛的,怎好见外头的人?论理,你也不该来。你若要说话,要陈玄传着便罢,怎么就这样闯了进来?倘若打扰了我们,冲撞了佛祖可怎么着?”说着,便要甩袖走开。
水墨听罢,越发提心吊胆,恍然觉得他们家这位爷竟要勘破红尘斩断亲缘似的,连忙结结巴巴说道:“大爷,老爷可在家惦着你呢!”
秦衷一愣,回头看他一脸惊慌,扑哧笑道:“什么意思呢你。”
水墨便又道:“还有亲家太太及姑奶奶听说山里寒冷,又赶着做了一件斗篷捎回来,虽然厚实,却不是绫罗。”说着,打量了秦衷一眼,见他满身粗罗,脸也消瘦了一些,不由眼圈一红,垂下头忍不住又道,“何苦来受这等罪。”
秦衷却不解释,只道:“既然这样,你去找陈玄,叫他把我昨儿摘的果子收拾出来,捡好的给亲家太太送去,再有给老爷、姑奶奶的都有,你就替我说,果子味道虽不好,却是个新鲜,难得又是寺里摘的,正是沾了佛祖的光的。”说着,也不理他,径直走了。
水墨便自己垂泪归家去了。
恍然又过几日,水墨又过来一回,秦衷却执意不肯再见。水墨无法,只得老实回家说了,怎知秦邦业也并不管他。
却说这日正是端午前夕,秦府自然舍了素粽等供奉过来,秦衷仍是打发了他们带些花儿果儿的回去,自己却躲在圆畸那里不出。
水墨急的头上冒汗,手也哆嗦了,陈玄见状,上前跟他说道:“我们大爷原先有个极好的朋友,何不求他来劝劝?”
这却是把他惊醒了,连忙回转往全相公那里去递消息,忐忑不安的候在山脚下。只等了两日,才见两个全相公的随从过来找他。
这里,秦衷正与圆畸盘腿坐在乱草丛里下棋,如今正是夏里,虫子又多又肥,时不时便要钻进他俩的衣服里咬上一口。圆畸却只是泰然而坐,秦衷便问他:“大师难道不怕痒?”
圆畸因道:“这些小虫儿活的可怜,不过短短一瞬便逝了,我见它们活的活泼,只有心怀喜悦悲悯的,身上的痒痛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听得秦衷直咂舌,他却不管这些,只管伸手去挠,总算忍着不在佛门里杀生罢了。却说他又挨了一口格外狠痛的,捻在手里的棋子一晃,便落在了一处绝不该落的地方,圆畸复加一子,铲了他的大龙,秦衷又勉强走了几粒,奈何回天乏术,只得认输。
秦衷心里正生闷气,又被蚊虫咬的烦躁,便嚷嚷收棋,偶然一抬首,却见全恒检正远远的看着这里。他一见全恒检,顿时丢下棋子,拎着袍子跑了过去,便先笑道:“你怎么这就来了?也不打发人说一声。”
全恒检含笑看他,却道:“这是谁的衣服?你也混穿着。”
秦衷因道:“你管我,好容易的从小沙弥那里借来的呢,我穿了这身,才叫应景呢。”
全恒检复又打量了一番,道:“确实俏皮。”却见他脖子上露出两块红斑,忍不住伸手一抚,知道是草丛子里虫子咬的,却不敢埋怨圆畸大师,只说了他一声,道,“怎么弄了这样?”
秦衷唉唉叹道:“也是我自己招的,见了草绿,就想往里钻,却不知那原是有主的,活该挨这一顿好咬。”
全恒检便也道:“偏你古怪主意多。”说着,拉着他往圆畸那里去行礼。圆畸坐着淡淡应了,并不招待,随即抽声进了屋。
那秦衷也觉得浑身痒的难受,连声说要沐浴,全恒检便随他去了他的客宿之地。
陈玄与另两个侍卫拎了热水进来灌满了小浴桶,秦衷便迫不及待的扒了衣裳钻进去,隔着屏风与全恒检说话。
全恒检打量了这屋里,只见虽不过一床一矮桌一蒲团,却薄被干净,褥子厚实,矮桌上摆着两碟子面点心,小小一方泥坯瓶,插着一束野花。他见这里简朴之余另有雅致,便安下民来。
方笑谈了几句闲话,全恒检因道:“昨儿五月节,怎么你也不曾回家给老父亲请安去?”
秦衷笑道:“白跑那一回做甚?孝心尽了就是了。”
全恒检皱眉道:“胡说,岂有此理!”又问他为何不见家下人。
秦衷一愣,便道:“我这里忙着,懒待搭理那些俗事,横竖不是外人。”
若说秦衷来了这几年,也算是尽力融入了,只是偶尔难免有疏忽,在家里,有一众人提点着倒罢了,在这里,不过一个不爱说话的陈玄——年纪又是极小的。他只顾着跟现代的父母似的,不高兴了顶嘴也是常有的,哪知道在这古代,莫说顶嘴对着干,大声一句也算是无礼大不敬。他只想着懒得对付家里来的人,却不曾想到这些人都是奉了秦邦业的命而来,若是不见,便如同把自己的老爹挡在了门外。一时说起了,不免讪讪的。
二人又说了几句,秦衷这才知道他不过是少见了水墨等人几次,就引得了这么大的后果,也有好笑,忙唤了陈玄进来,叫他去跟水墨说道:“你先说他一顿,成天想着什么古怪的主意,再跟他说,我再住几日就回家,叫明珠她们把屋子收拾了。”
陈玄聪明,自然明白,不由脸上也带上尴尬,匆匆退下了。
秦衷却不理会,正还要与全恒检说话,圆畸那里打发人送了一盆止痒的药水儿,他便又泡了好些时候,方罢。
一时二人又一齐吃了顿素斋,美味在前,直叫秦衷稀里呼噜舔尽了盘底,不免说起这些时日每日跟着小和尚们一起过堂,到了晚间饿的不行,到底道心不虔,总得偷吃。
全恒检听了,更要叹气。说道:“你身上又不好,偏偏又不懂事胡乱折腾,难怪家里人那样担心。”
秦衷笑道:“我身体好着呢!”
全恒检道:“挨了两板子便给打了个不能动,哪里来的好道理?”
秦衷就不乐意了,扑上去跟他打闹。
只缠腻了不过半日,便有魏合来催,秦衷也与他问了好,又问了身上,拖延了半刻,仍是相叹而散了。
秦衷拉着全恒检的手,送他出了寺门,行了一里来地,又是一番作别,约定了下回再聚日期,定要清净相处,方站着看着他们一行人走远,自己独身回寺。
一路荒草相伴,天高云淡,黄昏近晚,他心里失落,便在心里念道:“云烟易聚人无常,总把归酒入冷觞。芳草峦峰随意去,仍借西风送全郎。”
复又念了几遍,总觉得不大合意,这才觉得自己才疏学浅,偶然作个诗也拿不出手。回了寺中,自然掏出带着的功课,默背了一通,吃了两块点心,方睡下。
果然又住了两日,理了这些时日的笔墨等物,秦衷便与圆畸作别,回到家里先是一番洗尘,略憩一时,待秦业归家,便过去请安。
秦衷把在寺里胡乱写的小记,练的字奉上了,因说起明日便要去上学,秦邦业眼皮儿略一抬,慢悠悠道:“我还当你把什么出身都忘了去,可惜竟还记得。罢了,你说起话来搪塞我算什么,往殿上挣了功名才算。”
秦衷听了,上前笑道:“老爹,你别急,要是不怕我丢人,赶明儿我就考秀才相公去,倘若落了第,再给我一顿好打也使得。”
秦邦业这才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只道满嘴里胡说也无碍的。——巧了,葛先生上回也提起,你这样整日闲晃,寸功未建便得了天王宝塔似的,正要压着你明年童试去,到时得了个倒数,看你有什么脸!”说着,拂袖撵他道,“混帐,少来怄我的眼,快些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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