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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王不留行(其一)
玄鸟至,雷乃发声,始电。
是春分。
惊雷响起前,整个平江城寂静无声。
然一声接一声的雷鸣轰散了夜的宁静,夜啼的小儿唤亮灯火。雷声从道前街起,最早亮起的灯火就在雷声响起的地方。
织里桥南街与道前街相交的桥畔。
名为妖笼的宅院。
这两条街道的住户并不多,崇宁年后花石纲恶潮袭卷而至,江南不少家庭因此颇受打击,不得不变卖家产远离是非之地。其中尤以应奉局所在的平江为诸恶之首。
繁荣的城市变得萧条,连带这本就颇遭非议的两条街道愈发清静。
应说让人避之不及。
譬如今夜。
这平地生起不见闪电的雷声在任何一处响起恐怕都得教人疑惑惊奇。
待辨清方位,确定原是来自织里桥侧时,大家也就只能咂嘴,埋头钻进被窝继续先前的美梦。
传说织里桥侧住着一双仙子,体悯凡人多磨难,是以逗留浊世保一方平安。其一乃是碎锦街纪原堂的女郎中,但凡她愿出手接诊的病人无不药到病除,即便行将就木也能令人再度活虎生龙。另一女子时常着利落的武士劲装,但熟识她的人往往形容说她的性子比郎中温吞且良善。
但又有人说妖笼二主其实是修炼多年的妖怪,驻足平江居心叵测。因自打纪原堂在平江城为人熟知后,廿载光阴似白驹过隙,而那二人的容颜却从未有过老去的迹象。
无论她二人是大隐于市的仙家抑或另有图谋的妖物,长久以来的相安无事总算让老街坊邻居终学会见怪不怪。
直到宣和三年的春分。
昨夜那阵阵惊彻天地的雷鸣原是预兆。
只在夏季关门休歇的纪原堂今日门窗紧闭,着急看病的人沿着碎锦街转了个大圈也没发现任何告示。询问临旁的铺子,大伙儿纷纷摇头说不知。
有等不及的病人循路去了织里桥,却见书着“乐府”的门额断成两半丢在地上。比寻常宅邸更显隆重庄严的大门此时倾颓坍圮,连带往日神秘的庭院揭去面纱。
然展露在路人眼前的却是多年未曾打理方才造就的荒山角落。
满院丛生的矮草和花枝像刚经历过疾风骤雨,杂乱无章地倒伏在地面。草丛后冒出头的木桥则污迹遍布,有脚印,亦有兵器留下的印痕,但痕迹颇新。之后当来者看到廊庑左侧剩了一半的茶水以及大开的堂屋门扉,便无须再设想这户人家的离去有多匆忙。
或者根本就是被迫离开。
来者挨家挨户敲门,整条街上只有一家姑娘出来应答。
“散了吧,这户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那姑娘打眼一看不过二十有三四,样貌很是端正,眼角眉梢却带着股久经风霜积淀下的通彻。
来者不肯死心欲询问郎中去处,可一对上那姑娘的眼神,话到嘴边也不敢问出来。再回头瞥见乐府门口散落的红布,立时了然。
乐府的主人被红巾军带走了。
红巾军是去年兴起的义军,首领为睦洲青溪人方腊方十三。传说方十三曾于水中看到自己头顶天平冠,身穿衮龙的黄袍,于是携众相好兄弟乡民起兵造反。许是此人的确有几块料子,短时间内响应者竟达数万,一路披荆斩棘,三个月攻下了江南诸多城镇。
警奏发至京都,上者大惊,急忙派遣童贯、谭稹率领二十万大军镇压反贼。
如今禁军蕃军紧逼杭州,收复失地之势锐不可当,想来土皇帝方十三是走投无路才急寻各路救兵的吧。
方腊的确是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末路。
他当初起兵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会在短短几月间有如此大的成就,照那时的趋势看来,或许推翻赵氏王朝并非登天难事。
但腊月底朝廷只派了两路军马就让圣公方十三乱了阵脚。先是石生在平江郊野遭朝廷军伏击受挫,紧接着他占领的杭州被两路官军东西围攻,苦战多日也未能守住杭州,只好暂时返回老家。
七佛说是他杀生太多,遭了天阻。
可要改朝换代哪能不沾血腥。而后问方七佛破解之法,听他说平江城有双身怀绝技的修道人,若得她二人相助,没准儿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方腊忙携带一众精兵夜出睦洲马不停蹄赶来。
乐府主人闭门不见客,被逼无奈,方腊命属下破门而入。
兴许是见识到他的决心,又或许是被一涌而入的数十兵士震慑,乐府主人一言不发同他踏上返往睦洲的路程。
平江距睦洲七百里,途中经被官军重兵把守的杭州。方腊简兵随行,不可不防对他虎视眈眈的官军,一路尽可能寻山野幽径。他来平江时昼夜兼程只用了一天一夜,而今有贵宾同行,不得不顾忌她二人的感受。是以,次日黄昏队伍才堪堪行至杭州西临安郊外。
方腊喝令队伍停下休整,自己乔装后率两名下属去临安城转了圈,打听出城中最好的酒楼所在。方十三心想以美味佳肴做赔礼应消得去乐府主人的芥蒂,待渡过此劫后再将那乐府重新修正一番,岂不万事大吉。
他这样想着,带着装满好酒好菜的食盒回到驻扎营地,却不料下属方正一见他立刻扑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圣公饶命!”
昔日亲密如兄弟的方正只叫他十三哥,如此郑重的称呼绝无仅有。方十三心道不好,但没等他问个究竟,旁侧三十二名兵士同样下跪磕头,齐声喊着:“圣公饶命!”
见阵势,方十三立刻明白出了何事。这三十三名下属是前些年投奔浙西明教的绿林好汉,身手不凡。七佛说乐府二位主人身怀绝技,但他昨夜一番打量,那二人外表看起来不过是等闲弱质女流。况且若是真有通天能耐,在乐府也没道理一点都不反抗,乖乖跟他走。
方腊临去临安之前命所有人围紧乐府主人乘坐的马车,就是认为在三十三人的看管之下她二人纵然插翅也难飞。
但她们逃走的事实现在正摆在方腊面前。
方腊初时大怒,恨不得立刻抽刀将失职的下属斩之而后快,但他很快冷静下来。
“此地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她们是怎么逃走的?”方腊擦拭着刀刃,一道寒光闪过他的脸,粗眉横肉尤显狰狞,“还是说是你们放的人?!”
方正惊慌辩解道:“吾等对圣公的忠心天地可鉴!”
方腊连连冷笑:“那你倒是说说看,那两个女人是怎么逃出你们三十三人的围拢的?!难道是长了翅膀飞走了?”话到最后,他倏然将寒刃对准方正,“我走之后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一五一十说清楚!”
方正咽了口口水,缓缓道:“她们没有长翅膀,但是……确实是飞走了。”
“哦?”
“圣公走之后没多久,忽然从东边驶来一辆黑色马车,属下刚开始以为是官军,但转念一想,我们如今是商人小厮的打扮,要是贸然行动更容易让人怀疑。于是属下就让方进到近处查看情况,方进你来跟圣公说说。”
方正指名的方进往前爬了几步,哆哆嗦嗦道:“属下得令后躲在那旁的树上等马车靠近,然后……然后看见那车前头竟然没有车夫。是马自己拉着跑的。”方进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惶惑,“可是奇了怪了,那没人赶的马车竟然不偏不倚地往咱这儿过来。”
方正跟着接口道:“属下心想既然是无主的马车,会循着同类气息来找人群也在情理之中,就让大家镇定一点,别漏了破绽。而那马车离这边三丈又不走了。”
“我记得我是让你们看好这辆车,你们眼睛都放哪里去了?”方腊怒火大起,咆哮道,“你们是不是净去看那辆马车让那俩人逮着机会溜走了?!”
方正吓得连忙磕头:“圣公息怒圣公息怒!事情不是圣公想的那样。”
“属下是听到后头马一直在叫才回头的。”方正头抵泥土闷声道,“属下回头之后才看到马车前边竟然坐了个人——就是那乐府二人之一。属下觉得不对……”他指了指空地里唯一一辆车,“进去一看,里面竟然没有一个人!”
“而黑色马车上的人向这边招招手,然后就走了。”方进道,“属下和几名弟兄连忙骑马去追,可是追出半里之外,那马车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方腊闻言半晌没开口。
一干下属以为圣公发怒,方进更是双手捧刀送到方腊面前等候他处置。
方腊面黑如铁,抬手挑翻了方进手中的刀。
方进惊恐地抬起头,却见圣公忽地变了颜色,他在笑。
“老七诚不欺我!乐府主人果然是神仙!”方腊哈哈大笑,激动地来回踱着步子,“众弟兄,拔营启程!”
方正问道:“圣公要再去平江吗?”
方腊竖起手掌道:“不,我要你们顺着马车去的方向一寸一寸地找!跟着那印子看她们到底想去哪里。”
方进领命率先行动,然没过太久他就返回方腊身旁,脸色甚是古怪,小声道:“属下看的清楚,马车是往青溪方向去的……”
“哦?”方腊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既然知道方向还不快追?”
“但是去青溪之前还有几个镇,官军守得紧。而且……”
“有话快说,别耽误时间!”
方进吞吞吐吐道:“车轮印往前一里多就没有了。”
“你是说,她们的马车也会飞?”
“那属下真的不知道,但是……”
方腊牛目一瞪:“有屁快放!”
“我在地上看到这个了。”
是一张写有字的布条。字迹端正秀丽,一看便知出自女子之手。
“你的车马太颠簸,先行一步,青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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