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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告春乌(其三)
其时,天将明而寒霜降。
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雍丘别院焕然一新。
倒不是说院子里的杂草也被清扫过,厚实的白霜覆盖上去,像是结了叠叠白花,浑然天成的纯净。等日上中天霜露消去后,野草便会再度冒头,占据这院落大半天地。
听到脚步声,本已进入半憩的乐乔立时清醒,扭头一看,来人却是太常卿应轻书。
些许失望让乐乔轻吁口气,转而站起身,迎应轻书落座。
应轻书是人中狐狸,体察他人情绪自有其独特门道,见乐乔掩不住失落,一捋长眉笑道:“四姑娘与那位秉烛夜谈,再过阵子大概就回来了。”
乐乔奉上茶水堵他调侃,犹豫了片刻,问道:“应大人怎么没回山?”
顾四接下诏书那刻起,清律司就算散开了。她与顾及来京的路上遇到过昔日同僚,他们或是寻山隐居修行,或是应邀做入幕之宾,总之各个都有称心如意的去处。应轻书早些年就在琢磨辞去朝廷职务,回那座不知名的山头寻问仙道,如今终于孑然一身,却迟迟滞留京都,不知是为何故。
“当初也不记得是谁师父拍拍屁股走人的时候留下话要老朽好好照料他那宝贝徒弟。”
看来清律司一夕之间变成散沙的事情令太常卿颇受影响,原先慢吞吞的人如今语速极快,乐乔本是无心询问,大意之下差点没听清楚。待醒过神儿不禁汗颜。
“劳您费心。”
应轻书大方挥手:“好说好说。”他忽然凑近乐乔,神秘兮兮地问道,“如何?”
乐乔不明。
“我问过泰山府君了,你一直没有和四姑娘结成冥姻。在平江有你和雷公看护还好,但如今来了东京府,你就不怕她被天宫神将抓回地府?”
“您多虑了。”乐乔低眉敛目,波澜不惊,“神将要抓也得先看地府敢不敢收。”
应轻书顿时受了莫大惊吓:“嚯,好大口气。”
“事实如此而已。”乐乔腼腆一笑,为应轻书续了热水,又道,“应大人莫卖关子,有什么话直说吧。”
“年轻人太不懂说笑门道。”应轻书不满地咂咂嘴,“碧虚子常说你有灵气,要是跟我多兜转几圈说不定自己就悟出来了是不?”
乐乔自顾自饮茶不应声。
自讨没趣,应轻书翘起眉头,大口喝光满杯热茶,打着嗝道:“正月油浮皮,柳芽清热润肠,来来来,再给我满上。”
“我看您老就别糟蹋这早春柳芽茶了。”乐乔弯腰不知从哪里提出一只红封酒坛,“来,喝酒吧。”
“碧虚子留下的?”
“是,专门留给您的。”
乐乔敲开泥封,将酒坛放在应轻书面前,笑眯眯道:“现在可以告诉我您老有何贵干了么?”
“这才像话。”
应轻书说虫见似乎改邪归正,正扶持端王公子佶走上正途。先前清律司一直视役鬼者为洪水猛兽,谈之色变。未曾想风水轮流转,清律司顷刻间作鸟兽散,役鬼者反倒拾阶而上。
役鬼者虫见也好,端王赵佶也罢,都是乐乔先前避之不及的人物。此刻应轻书提起来,虽料想兹事体大,但她依然提不起兴趣,只是随口应付:“您担心公子佶是被虫见蛊惑?”
应轻书品尝着美酒,神情愉悦,轻快道:“蛊惑谈不上,但此人别有用心是真。”
“用心不过一朝江山,与你我何关?”
前太常卿突地目如沉霜:“年轻人真当你离开朝廷就能脱身俗世?”
乐乔不为所动,扫落桌上一片草叶,淡然道:“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
“说的也是。”应轻书颓然扶额,“是我放不开。”
道行高深如应轻书怎会轻易放不开?乐乔意识到是自己太张狂,遂道:“师父常说您老辅三朝而躬自微,是千古难遇之仁君。比起先生,后生无胸怀亦无大志,所牵所系不过一己之私,实在惭愧。”
“年轻人不必妄自菲薄。”应轻书微笑摇头,“你师父和我本是同门师兄弟,缘何他早登仙途而我仍拘泥俗世,不外乎杂念过多,难以摒弃。”他一口气饮尽坛中酒,目清明且色不变,又道,“清律司在我手下断送无异于君令国亡,先前不愿承认这件事,但在你这里却瞒不过。之所以放不下……其实是不想被后世骂我无作为。”
乐乔默然不语。
应轻书磕了磕坛口,倾空最后一滴酒,神情十分落寞:“先秦时人神尚且共处,为师为友,相得其乐。秦之后,众天神引退九天云霄,而诸鬼怪藏身栖落。现如今广阔天地让与黎民,甚至连避雨之檐亦吝于借他者一角,真不知该骄傲还是悲叹。”
乐乔此时才明白她错的离谱——应轻书的确牵挂清律司,但他为的并不是皇亲国戚,亦非寻常江山。太常卿念念不忘的是一退再退恐再无后路的诸鬼怪魑魅。
“师父常说您轻足天下书千秋,素生兼爱非攻。此话当真不虚。”
乐乔躬身长作揖,应轻书扶她起身,想说的话到嘴边变作一声长叹。应轻书摇了摇头,颓然道:“实不相瞒,清律司散了后,我在朝中几无立足之地。你和公子佶关系匪浅,本打算托你劝劝他,但现在看,大概是真的勉强不来。”
“是。”乐乔歉意满满,但语气依旧淡然,“出于私心,我并不愿同赵家任何人打交道。”
应轻书道明来意被断然拒绝拒,竟不知如何接答。
日头渐渐向中,白霜化去。一地了无生气的杂草懒洋洋随风摆动。
乐乔忆起平江妖笼偶尔群妖攒动的喧嚣,这时不免触景生情,又拿出一坛酒给自己倒了杯,余下的连酒坛递与应轻书。后者再无之前豪气,小口抿酒,二人一时无话。
后来兴许是酒劲儿上头,应轻书脸色通红地饮完第三坛酒,突兀问道:“若是那位传位于四姑娘,你怎么办?”
“传位给四儿,让她做皇帝?”乐乔稍有些愣怔,“此话怎讲?”
“那位我是清楚的,若不是高后耽误,他当为一代明君。”应轻书神色多变,依稀看得出悔意,“我当初也怠慢了。”
借着似真似假的醉意,应轻书喋喋不休讲起赵煦迄今生平。
“他十岁登基,最敬佩采纳并支持王安石变法的先帝。小小年纪博学多才且无畏无惧,尽显人龙风范。神宗弥留之际还有两位亲王,幸有宰相王珪力排众议推立他为储君,期冀幼主将来能有一番大作为。不过没人想到最后却是高后主掌了朝政。”
“高后当然算得上人中尧舜,但她太害怕赵煦成长不利,处处管教森严,最后反而酿成苦果。高后过身,也因小人谗言,赵煦亲政之后全盘推翻高后数年的苦心经营,一举导致如今局面。”
“有自身遭遇,赵煦很清楚幼君若得不到良善导诱,易昏聩暴虐。所以他不放心把皇位交给最聪明也最像他的十四王。”
“王府秘宴你在场,你也知道其他几人均非帝王之材。”
见乐乔仍是噤口不言,应轻书不由抬高声音:“他下诏宣四姑娘进京的意图难道你不明白吗?他是看中顾思远依旧紧握在手的人脉和势力,期望借此稳固赵家王朝。”
“我想皇位更替这么大的事绝非一朝一夕即可决定的,赵煦早就打算如果顾四大难不死便传位给他了对不对?”乐乔面无表情地抬头端详着应轻书,“因为您老很早就算到今天的局势,所以您才留着顾四的魂魄!”
应轻书怎会想到乐乔竟然从这里找出蛛丝马迹,惊慌失措之下几乎言语不能。
久久过后,应轻书无力地垮下双肩,连精气神也一并消去大半,沙哑道:“没错,是我。”
“两年时间……”乐乔平静如常,不仅看不出任何怒火,甚至眉梢上扬带出微微笑意,“我走遍饿鬼界,将十八阴罗司闹了个天翻地覆,无论是阎罗王还是小鬼,个个哭着求着让我相信顾四没有在地府。我不信,偏要找到底。”
“最后闹得群鬼逃出枕乡,你才告诉我你有办法让顾及回来。”
乐乔再次斟了盏酒,用双手捧着酒盏递到应轻书面前,后者却低头不接。
乐乔柔声道:“顾四能活着回来多亏有您老,您的大恩乐乔铭记五内,今生今世不敢忘怀。”
“别……别这样。”应轻书羞愧不已,以袖遮面道,“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们啊。”
“凡事总无法两全,您顾得了天下苍生就顾不了小小顾四。”乐乔恭恭敬敬地捧着银盏单膝跪在应轻书身旁,“这杯酒,是我代顾四敬您的,谢您救命之恩,请您无论如何一定接受。”
应轻书拿开袖子时泪痕犹在。他刚把廿年陈酿粗鲁强硬地灌入喉咙里,乐乔另一杯又奉了上来。
“这杯酒是乐乔敬你的,请您不要勉强,顾四她做不得皇帝。”乐乔轻声细语,“只要您不勉强她,一切都好。如果她自己愿意,我也不拦阻。但我请您千万、千万不要勉强她。”
“好、好,我答应你。”应轻书端着酒盏,双手直打哆嗦,“可是你刚刚是不是说,她要是自己愿意,你不拦阻的对吧?”
“是。”
应轻书几乎语无伦次道:“好,我答应你,我绝对、绝对不勉强她。我不勉强四姑娘去做,但是她自己也可能去做,那就没办法了对不对?”
“是。”
“好,我知道了。”
应轻书含泪咽下苦酒一盅,紧紧地抓着酒盏不放手,生怕乐乔再而三地敬酒。
但乐乔没有理会他,只因等待已久的人终于归来。
“哪个说我要做皇帝了,这事我才不管。”
顾及双目通红,眼圈乌黑,看来熬了整个通宵。然顾及脚步轻松,看也不看应轻书,上前拉着乐乔往外走。
“走,我们回家。”
“四儿……”乐乔没想到她如此匆忙,急急唤她停下,“休息几天再回也不迟啊?”
顾四出乎意料地固执,拉着乐乔的手不放松:“不,我要回家。”她向后招手,一只通体乌黑但形貌酷似报春鸟的鸟儿随即飞向她肩头,“我要回平江,回家。”
“这个地方,这里的人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顾四这样说罢,乐乔笑着摸摸她的脑袋,招手唤来黑色马车。
“好啊,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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