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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望江南(其六)
“和宁娘从小一起长大,也曾约好谁都不许出嫁,只我们两个人相扶相依到老。”
“人家说我们两个人好得像姐妹似的,其实比姐妹更深。”花菩用一只手捂着嘴巴轻轻笑出声,另一只手摩挲着黯淡无光的玉佩,“我们啊,是夫妇。”
“这么来说宁娘和我好像不太合适。”花菩还是在笑,但渐渐地,笑容变得勉强,“因为不管是她还是我,我们都是姑娘家的,哪个算得了丈夫呢?”
“她虚长我两岁,凡事她都在我之前安排妥当,真的……真的好像相公一样,有时候我也这么叫过她。”
“可是她会很生气。”
“前几个月老家里忽然有人传信过来,说有个男人忽然上门下了聘书,家里也同意了。听说宁娘在平江,那男人要过来找她。”
“接到信才过了三天,那男人就派人找上门,说在隔壁巷子里置办好了一切,只要等她过去随时就能成亲。”
“宁娘一开始很烦那些突然上门的客人。”
“但后来不知道他们和她说了什么。”
“宁娘变得早出晚归。”
“最后一次回到家,宁娘是来告诉我要和那男人成亲的事。”
花菩幽幽地诉说着自己和宁娘的故事。大约是时间抹平了伤痛,明明令闻者黯然,她却仰着脸露出笑容。
“成亲。”
“我也去了。”
“宁娘那天可真漂亮啊。”
郎中看了顾及一眼,她低着头若有所思。
“这玉佩是怎么回事?”郎中捧起一缕缨穗,有意无意地问道,“宁娘什么时候送给你的?”
“还以为是我偷的?”花菩宽容地笑笑,“就是她最后回去那次。”
“她说这是母亲传给她的,也是母亲的母亲传下来的。要传给孩子,这样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宁娘说,今生既然已无法结为连理,就当是彼此的亲人吧。”
“后来几次我去那家里找她,下人们一见是我立刻关上大门,说是夫人这么交待的。说好是相伴一生的人,最后却像丢孩子似的就这样打发了。”
“我怎么都没想到最后会落到这种摇尾乞怜的结果。”
说到这里,花菩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到。她用两只手捂住脸,玉佩滑落下来,因缨穗的牵引终于再度回到郎中手中。
“明明,明明说好要相伴一生啊……”
彼时是冬日午后。
兴许近日来天气一反往常的暖和,卧霆池旁竟有两株水仙开了花。
睡眼惺忪的顾四踏入廊庑捕捉到院中多出的几抹色彩,立时瞪大了眼睛。
“欸……水仙开花了。”
顾及假装全神贯注地观察水仙,刻意忽视了廊庑下的花菩。在听完她和宁娘的故事之后,顾及几乎没有开口说过话。像怀有愧疚般,她也一直回避与乐乔四目交汇。
“这里还有墨兰。”见顾及在卧霆池畔弯下腰,乐乔在桥头招了招手。
在和醺午阳下微微颤抖的墨兰舒展着和名字相符的素雅花叶,而叶子边缘的翠绿滚边却是深色土壤暂无法包容的。离近了去,才嗅着萦绕在兰花周围绵柔寡淡的香,随着观者的接近同时沾染上衣摆、袖口,和鼻端。
“开早了啊。”郎中喃喃道,“天还这么冷。”
墨兰又称报岁兰——为极南如大理、大越、两广之热土才生出的珍品兰种。往北的地方即便成活也要在室内精心护理,再等到正月过后方见花开叶舒。是以郎中既已下言,那这兰花怕是真的开早了。
顾及不由忆起那年春尾过早盛开的荷花。
但,此处是妖笼,想来不应有妖物斗胆作怪。
“要去了。”
“诶?”
乐乔迟疑,旋即敛去思绪,展颜道:“冬天要去了。”
顾及举目环望东西天际,日头看上去火热,披得红霞层层如锦绣叠,却仍暖不透料峭寒意。
“还早着呢。”
一路不言不语静悄悄到了丁家巷。
丁家巷乃是两朝宰执丁谓故里,向来为平江富贵趋之如骛之所,能在此地拔出一宅之隙,迎娶宁娘那人看来了不得。
顾及兀自想着,乐乔却搡她先行下车。
抬头见门额上书“钟离府”,顾及思索片刻,印象并未听闻过复姓钟离的达官贵人。她信步踏上台阶,在看门小厮前停下时不由笑自己多疑,怎动不动就往朝堂事上想。
可这回却让她歪打正着。
看门小厮起初见是陌生姑娘登门造访,既无拜帖,来历又说不明白,当下鼻孔朝天理也不理顾及。后来乐乔上前窃语几句,那小厮似换了个人,直冲二人弯腰搭背。至于随二人身后粗衣低头的花菩,小厮只当是下女,问也不问便开门让她们进去了。
进门之后顾及赌气道:“下次这种事我可不管。”
“早上才说你心胸宽广不计狭促,怎地这会儿就闹起脾气了?”
我说那么久都是一碗闭门羹,到你只消几句话得万事大吉。顾及张口欲辩,又觉得这缘故实在无理,讪讪道:“你尽看我笑话。”
“有道是行百里者半九十,四儿行九十,我行最后十里。”
顾及眨眨眼睛,似乎懂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懂。但心头那股郁气飞快消散了。
只听乐乔又道:“许多事要不是四儿铺垫好,我纵有通天之术也无能为力。”
直白如此,顾及反复咀嚼了好几遍,欢喜之情几乎满得溢出来。
二人虽是相顾低语,话仍让花菩听去,幽幽道:“真好。”
顾及往后瞥了眼,见花菩紧紧攥着失泽的玉佩,皓白的手背青筋毕现。还不及出言抚慰,只见影壁后迎面走来一双男女。
着燕居常服的男子约及而立之年,神色焦灼,步履急促。细细打量了来访三人后,定定地望着乐乔竟不自觉地停下脚步。而他身旁年轻貌美的女子仪态从容,尽管男子停驻,她仍不紧不慢地朝前走了几步,弯腰施礼。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失敬。”
花菩细不可闻地念了声:“宁娘。”
与此同时还有男子脱口的惊呼:“乐少卿。”
相比男子的失色,郎中的应对尚算得体。
一番往来顾及不难看出复姓钟离的男子是乐乔清律司同僚。同一城中出现两名清律司少卿,若说其中没有蹊跷,大意如顾及也难免生疑。
钟离嘱托宁娘招呼顾及与花菩,自个儿连拖带拽请乐乔进了书房。
顾及与花菩端坐榻上,宁娘沏好茶水以此间主人的姿态相对二人落座。
眼看花菩低眉垂目半天无言,顾及反而越来越定的下心。
对面宁娘四德圆满,客人不开口她也不说话。
要不是书房传来含糊不清的争吵,这三人兴许会等到两位少卿出来才打破这僵局。
隐约听乐乔说了句什么,钟离高呼了声“你……”,随即声音又压低了去。
顾及扭头看了看,书房的门紧闭她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因钟离同是清律司的人,顾及放心不下,直愣愣地盯着房门,想要把它看穿好一窥究竟。争吵只是一瞬的事,但顾及足足看了半盏茶。
“啪!”
两厢都不安宁。
顾及收回视线重新审视昔日为伴侣的两人。
丢下已然失泽的玉佩在矮几上,花菩起身要走:“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
宁娘紧忙放下茶杯,拦阻道:“等下。”
“今次我带了证人前来,这玉佩你接受也罢不接受也罢,都与我无关。”花菩不等宁娘说后文,目视窗外抢声说道,“你若还认为我是贼人,把我送官我也认了。”
尽管别着头,可从顾及那里看她,犹见泪水盈眶。
宁娘瞪大眼睛,满是疑问道:“我与姑娘非亲非故,此物亦非我所属,姑娘这话真教我不解了。”
花菩怒极反笑:“不愧是宁娘。洒脱!痛快!痛快!”
顾及不由往后挪了挪,将二人尽收眼底。宁娘言语好似出于真心,面上也是一片真挚。但她清楚记得昨日顾云说事主与花菩乃是熟识,为何宁娘要说与她非亲非故?
顾及插话道:“你再瞧瞧这玉佩,真不是你丢的那块么?”
宁娘一怔,反问道:“我丢的玉佩?我何时丢过玉佩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花菩眼中泪水已不见踪影,整个人更像是被掏空似的,顾及眼瞅着她脚步踉跄,忙拉住她,回头问宁娘:“莫非其中有什么误会?”
宁娘见花菩失神的模样实在太吓人,慌慌张张道:“你们说的事情我、我确实不知,来者是客我本应以礼相待,但你们这样子……让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啊……”
顾及搔搔头,要是连宁娘都弄不明白的话,她更是白当了丈二和尚。
“花菩姑娘?”
“当日是我说从此与你陌路,老死不相往来。我只是说了气话,想你还能像以前一样……算了,你能做到的我永远做不来。”花菩惨然笑道,“安心做你的钟离夫人罢,往后我不会再打搅你了。”
那笑中有泪,顾及看得不忍心,饶是糊涂不已的宁娘亦不免心疼,直道:“到底是什么事情与我讲明白可好?”
“没什么,你就当是有个疯子跑进你家来胡言乱语好了。”花菩边说边低着头往外走,声音变得细不可闻,“其实……见到你这样我就安心了。”
一言说罢,人已在门外。
顾及紧赶着想去追她,却被宁娘拉了一把,不依不饶地问道:“她是什么人?你们又是什么人?她刚刚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费了一番功夫摆脱宁娘的追问,顾及追到门外时已不见花菩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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