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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野狐(其六)
“所以说,冯家娘子去年就已经过世了?”
“用过世来说不太恰当,毕竟她的身体还在这里。”云白走前一步,回身摊开手,有种示意顾及看清楚的意味,“俗话说入土为安,所以我还没死。”
顾及不由叹气,耳语般低声道:“披着冯家娘子的外衣并不就是冯家娘子啊云白。”就像她那么多年都被称为顾四少爷,实际上却是不折不扣的女儿身,甚至连顾家的血脉都没有。
时隔不过几个时辰,云白便推翻了原先的说辞。
原来真正生病的是冯家娘子。
“可能放心不下儿女吧,就算只剩下一口气也要强撑着,弥留之际竟到了枕乡。”
“也就是那时候阴差阳错遇见了我。”
“答应以照顾孩子的条件代替她返回人间。”
“后来就是文英这孩子溺毙的事儿了,是我的疏忽。”
“因为答应过冯家娘子要照顾好那几个孩子,没办法,我只能托人请来道长。”
“只是没想到道长用了借尸还魂的法子。”
“不过文英不懂收敛,我们被冯家赶出家门。”
“老实说,这阵子我也非常迷惘。以前我只要在狐王庙倾听人们的祈愿,力所能及的帮助他们,如果藏在心底不说出来的话,我也没办法知道啊,所以文英要做什么便由他去。”
顾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那位乐郎中还真是有通天的能耐呢。”
听云白忽然提起乐乔,顾及一下子竖起耳朵,“这和乐乔有什么关系?”
“饿鬼界中传言,是清律司乐少卿打破饿鬼界与枕乡的结界,所以那么多,嗯,神神鬼鬼才能从饿鬼界去往枕乡啊。”
“可是乐乔为何要打破结界?”
云白脱口要说什么,忽然眼睛一转,指着前方道:“咦,那是不是乐郎中?”
正是黎明前最深沉的黑夜,顾及踮起脚尖极目望了许久才勉强辨认出乐乔的身影。
“真的是她。”
“入彼甚深幽奥处,说诸法性常寂然。”
“世法所行,悉同其事。”
“寻法之路道常孤,得道可得无限乐。”
“世间所有种种乐,圣寂灭乐为最胜。”乐乔不慌不忙,像早有准备似的立刻应对,“我以此路为寂灭乐,自得无限乐。”
“若以神灵出入,无有穴窠,清净而无声,安枕而卧,神光自出,安有不吉乐哉?”虫见略略加重语气,“清净方得极吉乐。”
许久没有像这样与人谈经论典。碧虚子先前视役鬼者为邪道,然此时乐乔却不能不暗自称赞虫见确有其过人之处。与师父碧虚子一样,虫见同样推崇寂灭与清净之足乐道。甚至不久前的乐乔亦是如此。
但……
“神灵不语而长仙,皆以内明而外暗。”乐乔垂首,“修行之路在个人,道长既深明大道,寻得万道之端不过探囊取物,又何必执着乐乔所选道路?”
“男思男,女思女,皆以一尺为法。”虫见同样微微低头,“纯行阴,则天不肯尽生。”
“比若东海居下而好水,百川皆归之,因得其道。道长莫非以为鲸鱼明珠出其中的东海不为极阴之阴?”
星辰隐匿,闪烁在乐乔双眸和心中的并非星光,而是在碧虚子仙游之后就未曾出现过的灵性。虽然口头上一直在与虫见辩驳,但无可否认,就是因为这样的辩与思激发了乐乔沉寂已久的对于道和寻道的热情。
虫见怎会看不出这点,在乐乔的回避中,他发出了称不上悦耳的得意笑声,进而又道:“少卿果然慧眼明彻,等观三世。”
乐乔怎甘示弱:“道长今夕所行之行,具足清净。”
“知众生根,如应化伏。”
“于出离道,已能善出。”
额头沁沁冒汗的不止是虫见。
立于背光处的乐乔亦是后背沁凉,掌心润湿。
虫见道:“不缘道而生自然者,乃万物之自然也。不行道,不能包裹天地,各得其所,能使高者不知危。”
乐乔道:“如愿种种诸恶去,叹得道迷途难观。”
……
“对面那个人,好像是道长啊?”
“是道长。”冯文英拽拽顾及的衣袖,待顾及弯下腰时在她耳边说道,“就是他用法术把我变成人的哟。”
顾及从乐乔身上移开视线,仔细瞧了半天也没认出来郎中对面站的是名道士:“狐狸眼睛都那么好么?”
云白揶揄道:“因为你跟乐郎中最熟,而我们见道长的次数多啊。”
真的是这样吗?顾及不置可否,随后又进了几步,终于看清了道长的真面目。
“那个道士——是虫见啊。”
“四姑娘你也认识道长?”
何止是认识。
深究的话,说对方跟自己有仇也无不妥。
所以为什么乐乔会和虫见面对面站在一起。
还有……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愤怒,顾及拔出长剑,将剑尖对准云白:“你们和臭道士是一伙的!”
顾及的拔剑相向似在云白意料之中,把受惊吓的冯文英护在臂弯,女子不慌不忙道:“切莫误会,无论道长还是云白,包括文英这孩子,都对你没有任何恶意。”
“对不起,我没办法再相信你说的任何话。”手持长剑的顾及摇头后退,嗫嚅着惨白的双唇,却说不出话。
看到虫见的那刻起,顾及明白了一切。
这对母子会突然搬来平江并和妖笼为邻其实是早就安排好的——所以今晚小狐狸冯文英才会突然出现在房顶上并被自己注意到,所以乐乔才会临时传信说夜有不归,连刚刚自己被定身说不定都是虫见的伎俩。
虫见忌惮妖笼里有雷误不敢轻举妄动,故而指使云白与冯文英引自己出瓮。
乐乔是因为自己才受制于虫见。
握紧荻明的手背泛出青筋,顾及狠狠瞪了云白一眼,头也不回地向着河边二人而去。
岂料她刚迈出脚步,忽听身后冷风破空。自称狐仙大人的云白显露出非同一般的速度,眨眼间移出数步,在顾及面前站定。
“别冲动,你看他二人,真有你想象的那般箭拔弩张?”
顾及尝试再三见无法越过云白,唯有将视线重新投去月色明亮的河岸。
先前在背光处的乐乔不知何时行前,整个人曝露于月光之下。
没错。
明明面对的是役鬼者虫见,乐乔却是如此专注而神采飞扬。
眼中闪烁着少见的熠熠光彩。
犹记得初次与郎中相见,那双黎色眼眸犹如沉寂多年的古潭,深幽无波,好似这世间种种都不在她眼中。
即便后来熟识到相恋,平素的乐乔也是清清冷冷,难见悲喜。
可此刻展露在她面上的是喜悦,难以掩饰甚至根本不愿掩饰的喜悦。
“……若不识心目所在,则不能得降伏尘劳。”
“我今观此浮根四尘,只在我面,如是识心实居身内。”
郎中与役鬼者的交谈隐隐约约传入耳中。
这是《楞严经》啊。
难以置信,昔日与乐乔势不两立的虫见今日仅仅是在同郎中讲经而非斗法?顾及疑惑地皱起眉头。
“实不相瞒,自从得知乐郎中重返平江,道长几次相邀都遭郎中婉拒,不得以才出此下策。”
果然还是这样。
顾及沮丧地垂下肩,闷闷不乐道:“所以你说的话到底哪些是真的啊。”
“今夜所述,皆出真心,如有欺蒙,五雷轰顶。”
乐乔和虫见依然专注于彼此机锋,竟无一人留意到已有三人近在可以听得清楚双方声音的地方。
全神贯注的时候总是会忽略身旁所有事物。
无论平时有多在乎多重要,总会有不经意间忽视甚至无视的时刻。
顾及告诉自己不去介意那些,可是喉头却泛出苦涩。
对乐乔来说行医和处理清律司的那些事务不是她真心喜好,起码不会让她像此刻呈现出前所未见的灵气。
挫败地将荻明收回剑鞘,由此发出的犀利声响仍未引起那二人注意。
“云白,能问你个问题么?”
“知无不言。”
“为什么你会到饿鬼界?”
直率的女子不假思索答道:“因为不被人需要了。”
狐王庙附近新建起一座财神庙,有钱能使鬼推磨,哪里还需要力量微薄的狐仙。更何况狐狸在世人眼中不过是妖孽一类的存在。
“人类还真擅长出尔反尔啊,寻求帮助的时候你就是无所不能的狐仙大人,一旦心愿得不到满足你又变成人人喊打祸害江山的狐狸精。”
“也不全都是这样吧。”
“还好现在我是冯家娘子,和以前的狐仙彻底划清干系。”眺望着远方的夜空,云白笑道,“要下雪了。”
东方天幕染上橘红光晕,正是雨雪征兆。
“既然乐郎中和道长相谈甚欢,那我们先回去吧,你的伤也需要好好处理一下。”
“没关系,你们先回。”顾及勉力笑笑,低头看了看缠在手臂上的云白的手帕,“没出血死不了的。”
“我陪你。”
云白不着痕迹地推了推冯文英,那孩子倒是灵光:“啊,明天还要去私塾,我就不管你们了。”
“嗯。”
“文英你自己回去没事吧?”
小狐狸摆了摆手,一溜烟儿似的消失在小巷间。
顾及尚目送冯文英远去,云白突兀问道:“你是活人吗?”
“欸?”
“只有饿鬼界的生人才不会流血。”
“我的确死过一次。”
大约是赌气,乐乔吝于分出半点注意力给自己的表现令顾及格外颓丧,是以云白询问缘由时顾及毫不迟疑地将原委告知与她。
隐去身份和牵扯到的权贵,这往事扑朔迷离。
“你说你是为了不让家人受牵连才自杀的……”云白忍不住提出疑问,“可是听道长说,清律司里有位太常卿是连当今圣上都能左右的大人物啊。乐郎中要是和太常卿求情,凭他一句话,你家就算招惹了皇帝也没关系。”
“所以说,乐郎中出于某种不可说的目的,默许你选择那条路子?”
顾及怒目而视:“从始至终,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乐乔没有任何关系。”
“是吗?”云白挑挑眉头。
“顾四虽然不懂得勾心斗角,但对于恶意却比谁都敏感。你若以为她是愚钝之人,在这里挑拨离间只会让她疏远你。”
“哈。”
凝视对面十指紧握的两人,云白摊开双手:“四姑娘固然聪敏,可是盲目信任一个人终会让她吃大亏。”
静悄悄落下的晶莹雪花如同曙光铺白了回去的路。
“那人说的没错,我确实有私心。”
“嗯?”
“就是像现在这样,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扰,单纯地和你一起走下去。”
“唔。”
顾及意外的冷淡多少让郎中觉得忐忑,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有何感想?”
顾及停下来,正视着乐乔的双眼:“记得你之前问过我,要是有天你死了,我会记得你么?”
“嗯?”
“如果有天你走了,无论是死亡还是去了什么我一辈子也到不了的地方,我想在死之前我都不会忘记你。”
“为何?”
“忘了你好让你了无牵挂投胎转世么?”顾及狡黠地笑笑,“休想。”
郎中愣怔了许久。
“这、这样么?”
顾及用力点头,进而又道:“所以你今天要是还想去哪里就趁我心情好快点告诉我,不然我才不要放你走。”
“你又知道?”
“今晚冯家娘子不是冯家娘子,冯文英不是冯文英,虫见不是虫见。”顾及摆出理所应当的表情,“所以乐乔当然也不是乐乔了。”
“四儿何时变得这么聪明,真是了不得。”郎中颇为嘉许地摸摸顾四的脑袋,“我确实有事需要去禅院一趟。”
织里桥上,顾及手握尺八“弥光”,目送黑色马车缓缓离去。
悠扬的笛声响起,在漫天飞雪中飘忽不定。
人总归有一己之私。
皇帝、父亲、乐乔、虫见、云白——无论何种身份,何种目的,总会为了私欲做出不想让他人知道的事。
而她顾及何尝不是。
前尘往事,皆如尘埃。
或飞上九天高空俯望众生,或迷人目致人睚眦欲裂,或者……
顾及闭上双眼。
思绪随乐音而动。
再看不见被雪花掩埋起的诸多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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