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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竹牢(其一)
大地晃动起来。
远处传来的波动,从地底深处向上向这里延伸。
似乎可看到不久之后土地上裂开一条条缝隙,参天的大树颓然倒下,云雀急匆匆离开树枝,向安全且可及的高空飞去。
顾四从水面露出头来。
和几千个日日夜夜里想象到的一样,炯然有神的眸子里带着微微笑意。
然后,踏着水面悠漾的波纹轻轻巧巧踏上池岸。
梦境——
到这里戛然而止。
不。
是乐乔强迫自己终止了梦境。
身旁躺着顾四。
将视线投向窗外,则看得到天已微明。
夜深后下了场好雪,落在树枝上约莫半指厚的积雪纹丝不动。没有风声呼啸,怪不得世界如此寂静,好似时间停滞。
乐乔方要起身,顾四猛地伸手牢牢抓紧她,接着才睁开惺忪睡眼。张张嘴刚要说话,乐乔及时掩住了她的唇,将醒未醒的时候顾及总是忘了这事。
“还早。”乐乔替她掖好被角,“下雪了,我去生火。你再睡会儿吧。”
郎中的安抚不起任何作用,顾及揉揉眼睛也开始穿衣服。
天冷得过分。
顾及揣手坐在炭火盆前,极目所向是屋外一片雪白的清澈天地。
流苏领着初一在院子里清扫落雪,从堂屋门前到院门,扫出一条露出褐色地面的小路。
“别的地方不用动了。”见初一提着扫帚要去桥下,流苏连忙叫住她,“回来吧。”
初一轻快地应了声。
顾及眼巴巴地望着红衣少女从雪地上飘回来,她经过的地方并未留下任何痕迹,平整如初。
乐乔恰在此时端着茶盘从里间出来,触目即是眼红的顾四。
“陪我出去吧?”郎中捏了捏顾及的脸颊,柔软细腻的触感使得她暗自欣喜。
顾及忙不迭点头,已然起身欲拔脚往外。
乐乔却按下她,笑吟吟道:“等衣服暖好了我们要去城郊,这会儿不急。”
今日是小雪。
往年的小雪不过是迫人白日抄手,今年到这个时节却已经下过数场落后即化的雪了。
因为天冷,顾及这些日子一直呆在室内,守着炭火和厚厚的被褥。郎中平时无事便守在她身旁,断不许她外出一步,若要去药铺,就会让初一代为照看。
这样过了小半月,顾及终于提纸笔表露自己的不满。
郎中只回她一句——你可真狠得下心。
说的是顾及喉间深深的伤。
唯恐稍有不慎那伤口再裂开,所以连出声说话都需要顾及一再克制。若是出门遇冷风,稍染风寒更将是惊心动魄。
只是乐乔每次看到顾及抚摸“弥光”郁郁不快的模样都心有不忍,然不忍一时后患一世,乐乔能做的,唯有在用药和调理上更下功夫。
顾及明理,郎中阐明利害她也乖顺地一天天数着日子。
可以和郎中一起出门……
顾及直起腰,在乐乔的目光转过来时焕发出许久未见的光彩。
仿佛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视野里满目已让人看得疲倦的苍白忽然间多出点点青翠。转过一道山口,扑面而来郁郁葱葱的竹林令顾四不由雀跃。
但顾及依稀记得她经由此处几次并未见到过如此茂盛的竹林。
何故?
“楠竹。”接过顾四询问的眼神,乐乔解释道,“今年应是楠竹扎根的第六年。”
前五年不动声色的楠竹到了第六年雨季似被生生拔高,只消半月时日便可傲然挺立,俯望周遭花与树。
“五年来养精蓄锐,为的是如今广纳一方么?”乐乔喃喃道,“若为人,楠竹必深谙暗渡陈仓之道。”
士子常赞竹类外直中通虚怀若谷是为君子,但从郎中的言谈来看,应是不喜此物。
也是。
表面上看来岌岌可危的楠竹用数年光阴延展根脉,在周围同类未曾察觉之时一日内尽牵其生机。这类似侵略的方式确实难以为人称道。
于是顾及在郎中不经意间流露的思绪中明白今日之行并非寻常的赏景。
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么?
不知不觉间,顾及攥紧了拳头。
虽说曾为禁军都尉,但自卧霆池底醒转的那一日起顾及就与过去彻底划清界限。
如今的顾及是牵绊乐乔的俗世之人。
因郎中的吩咐,出门时特意记得佩戴的长剑又放回储物间。
如果遇上什么危险,顾及能用到的只有双拳。
想来想去,渐行渐即的竹林不再赏心悦目,反而蒙上层层阴郁。
“顾四。”察觉身旁人绷直脊背,郎中忍俊不禁,“这原生的竹林又非妖怪,你紧张什么?”
啊……
放松下来后的顾及不情愿似的眨了眨眼睛。
——没有妖怪就无趣了。
“傻。”
乐乔舒颜,揉平顾及眉心蹙起的皱纹。
“不过……”
“竹子虽说是普通的竹子,但是里面却住了不寻常的人哦。”
进山的路途中时常能碰到采挖竹笋的农人,大多止步于竹山半腰。
至最后见到的挖笋农人已有小半时辰时,马车停了下来。
“再往前没法走了,姑娘。”
“停在这里吧。”
郎中先为顾及系好帽结,整理好大氅,方才下车结付雇资。
“晚上在这里等你们吗?”
“不用。”
顾及为了适应自己被包成粽子用了好一会儿功夫,掀开门帘隐隐约约听到车夫压低声音说了句:“前两天我送京城里的官人过来,到现在还没出来咧。”
“要小心啊。”
郎中付之一笑,回头见顾四过来,牵着她下了马车。
——所以出门又是受人所托么?
“嗯。”
“应大人说时大官人前几日回故土寻亲,突然没了消息,让我来看看。”
——就在这里?
“不知呢。”
望向竹山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又恍惚。
顾及握紧郎中,手掌的温热不多时传递给身畔人。
“寻人的事,只是来看看。”郎中笃定地说,“顾四不用担心。”
若要真有危险,必不会带我前来。顾四心里安慰自己,这样一来,恰好舒口气去欣赏冬日里的青翠。
在竹林边缘下了车,踩着及踝深的雪前行数步,阳光倏然脱离周身。
顾及穿得颇厚故而尚无阴冷之感,却能看到呼吸的白气氤氲成团。
呼……
追逐温热的气息。
蔓延深山的阴冷。
太阳投射的光线。
竹叶表层的落雪。
顽石附近的冬笋。
像极了一幅画。
顾及的思绪飘得更远。
仿佛在遥远的前方,又像是在她们不远处的后方。
静谧如画的美景中多了她二人携手而行的身影。
并不唐突,反而异常融洽。
私心为这番天造地设而窃喜。
“之前师父所说的仙境,就如这般吧。”郎中忽然开口道,未及顾四有所回应,她又接着道,“无论士子羽客,总有寻觅淡泊处聊度余生之愿。”
“梅妻鹤子,以为这样可以满足。”
“他们一定不懂得要有一人为这样的风景同喜是多么快乐的事。”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吾,安知吾之乐。”
顾及原先以为这是郎中的感慨,到后来却发现她像是在和某个人告白。
顾及这时才隐隐察觉到在自己两年的长眠间,郎中一定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或者代价。
“我原先以为只要顾四回来,无论是以何种形式何种模样都没关系。但上天终是对我不薄,若今还不知足,我该遭天谴了。”
彼时郎中在前,顾四在后。
二人面对面站着。
乐乔抚摸顾及的脸颊,进而将自己置于她的怀中,仰头看着略有些手足无措的顾及,喃声道:“你回来了,真好。”
顾及想说什么又被郎中以吻封止。
直到郎中后退一步将目光转向山林,顾及依然恋恋不舍地望着那双红润欲滴的唇。
仿佛梦中思寻了千百次的味道。
嘴角微微翘起来。
顾及面色一红,忙欲盖弥彰似的低头去寻郎中的手,抓到自己手掌里方觉安心。
“传说盘古开天辟地,以左目为日,右目为月,发须为星辰,骨节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淮渎,毛发为草木。于是混沌世界初具成型。”
“等到成型了,才发现还缺少什么东西。”
“盘古创造此间种种是为了诸生灵,或言诸生灵为陪衬此间而出现亦得当。”
“是不是女娲为了顺应盘古之君而创造出人都不要紧,并不需要太多理由,时候到了,该存在的自然会出现。”
“所以顾四啊……”
“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顾四你的到来。”
“反过来说,顾四种种际遇亦是为我。”
“为此时我们站在这里。”
顾及疑惑地眨眨眼睛。
——不明白。
——似乎听懂了些什么东西,但是要说自己懂了什么又说不出来。
——感觉好奇怪。
顾及苦恼地挠了挠鬓角,抬头望着郎中的眼睛里十足嗔怨。
郎中笑着摸摸顾四的脑袋,道:“不明白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你看这片竹林,乃至这整座山。”
“五年默默无闻的蛰伏,一夕掠夺它者生机的长成。在这丛林间,总该诞生些什么才是。”
乐乔在一丛繁盛的竹群前停下。
林子里看不到阳光,更分辨不清东南西北。应该同是第一次来到这地方的郎中却轻车熟路,一路左拐右转,仿佛最初的目的就是这里。
顾及低头看去。
已经破土而出的竹笋大大小小参差不齐地围在竹根处,在那些土褐和新翠的竹笋间,顾及看到了一张脸。
长在笋上的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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