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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授魂与隔天人
商山一行格外顺利。张良破了四皓设下的棋局,得以拜见这四位鹤发童颜的贤者。四人早已不问世事,却听过张良的名号,以六韬试之,张良对答如流,侃侃而谈。四老敛容,询问张良来意。张良实言相告,言辞恭敬恳切,温和卑谦。四皓便欣然应允,答应出山辅佐刘盈。
因为进展可喜,张良在携同四皓回长安的路上,忽而想回洛阳一趟。他重金雇了车夫,将四皓先送往皇城安顿,自己便东去洛阳蕃华宫。
然而当他赶至蕃华宫之时,却只留满庭寂寂。他进了殿内,也空无一人。遍寻不着之后,他的心再也无法雀跃。他回到院中,蹲下身来,捻起一片已初现枯槁姿态的花叶,一种最不好的预感席卷了他的全身。
朱红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老叟提着长嘴的水壶颤巍巍地走进来,张良忙起身迎了上去,焦急地问道:“老伯,您知道淮阴侯去哪儿了吗?”
老叟被院中突然出现的一人吓了一跳,顿了一顿才说:“你说韩大人啊?他昨日便启程去长安城啦,他跟我说他的爱人在太子宫等他,还托我照料这些牡丹……”
言未讫,便见张良飞身上马,向着长安的方向撒蹄疾驰!
长安,未央宫。
经过数日的奔波,韩信终于站在这座肃穆而宏伟的宫殿之前。壮观的宫墙与巨门,令人见之忍不住慨叹。他仰头望见宫门上硕大的牌匾,“未央宫”三个鎏金楷字分外惹眼,让人不由心生敬畏。韩信俄尔想到了什么,会心一笑,抬腿便向宫门内迈去。
“来者何人?”殿外一执戟侍郎拦下了韩信的去路。
“淮阴侯,韩信。”
“原来是韩大人,请跟小的来,留侯大人已在东宫久候了。”
随之那侍郎便引着韩信步上那迂折的回廊,经过大大小小十余庭院。云烟笼着一方碧水,衰败的落叶垂坠在莹莹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池边草木掩映,亭榭楼台无言伫立。清秋的风曳过几近枯萎的月季,发出阵阵似呜咽一般的悲鸣。未央宫是一个华美而清寂的地方。那岿然不动的假山,阒无一人的廊殿,共秋水一色的长天,无一不在倾吐着隐隐的悽切。张良便是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吗?无怪他会在信中说他每日思念,无怪他会这般倏忽央浼自己进宫。身在岑静而空旷的宫闱深处,真的很难不落寞。
侍郎一直埋头向前走着,韩信也无心再看四周的风景,只想快一些见到张良,好好的,抱一抱他。
已不记得拐了第几道弯,韩信见到了地处最东的太子府。侍郎领他走进这座深宫府邸,向着北边的房间对韩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韩信道过谢,大步流云地走向那道虚掩的房门。推门而入,果见案前坐着一袭白衣的他,背对着门口的韩信,正捧着书卷读着什么。
“张良!”韩信唤道,连日来刻骨的相思让他格外感念此时的重逢,连声音都暗含着欣喜。
那人闻言转过身来,望着韩信吃吃的笑了。
韩信大惊:“怎么是你?”
刘盈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身后披散的青丝,不温不火道:“这里是我的房间。”
“张良呢?”韩信盯着刘盈的脸,面色逐渐沉了下去。
“张良既设计害你,又怎会让你再见到他?”刘盈搁下手中的竹简,微微一笑。
“放屁,”韩信啐道,“张良做不出这等卑劣的事情。”
刘盈脸色一变,厉声道:“你尽管说罢,本王会将你的遗言转告给少傅的。”
韩信按剑前行了几步,目光森冷:“叫张良来见我!”
刘盈冷哼一声:“韩信,你有什么资格同本王谈条件?你都已经死到临头了。”
“就凭你?”韩信嗤笑一声,蓦然拔剑出鞘。
刘盈毫无惧色,朗声令道:“放!”
忽听破空之声从身后传来,韩信反手挥剑,堪堪格挡。然而这第一支箭还未落地,又听得数声矢啸,从房顶直逼韩信面门。刘盈竟是埋伏了一众弓手在房梁之上,箭箭欲置韩信于死地!韩信仰头避过锋芒,抬剑连劈数下,将箭雨砍落,然而训练精良的弓箭手迅速搭箭,不曾有丝毫让人喘气的时间。韩信疾跃闪避,衣袂翩跹。莫邪发出阵阵可怖的铮鸣,旋舞在韩信周身,直如满天星斗。缭乱剑影难定虚实,近百支弓矢被剑势扫到而偏离了原来的方向,钉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锐响。
汗水自韩信额角渗出,身形已渐不复初时灵捷,舞剑之时回身稍滞,剑刃与箭身却不曾相交,随之他感到右胸一阵剧痛,钢镞已没入胸口寸许。而后数支箭矢接踵而至,这一犹疑再挡已是不及,后背前胸又中了数箭,韩信身形一晃,跪倒在地,右手紧紧握着莫邪剑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大量的鲜血从伤口涌出,他的身上已尽是密密麻麻的箭身,显得分外怵目惊心。
刘盈扬手,弓手便不再放箭,他望着浑身浴血的韩信,冷笑道:“战神韩信,也不外如是。”
韩信抬头死死盯住刘盈清秀的面庞,张口欲言,却从喉头喷出一大口殷红的血液。原本冷峻的薄唇微微翕动了两下,再也没有吐出成句的字眼。
他大睁着双眼,漆黑的瞳孔里写满了不甘与忿恨,而后渐渐放大,终于,也失去了最后一丝光泽。
弓手自房梁跃下,抱手等待刘盈的指示。东宫陷入一片死寂,惟有呼啸的秋风还徒劳的撼动着雕花的牖窗。宁戚之中,远远的有足音传来,凌乱而急迫的步声由远及近,变得愈发清晰。
刘盈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他猛然抬眸看向殿外,正见到那一抹梦寐萦心的身影。张良抚上门框,冷风牵起他玄色的绅带,扯散了他一直紧绷着的神经。
“少傅……”刘盈支吾难言,千算万算,他竟万没有料到张良会这么快回来。
张良置若罔闻,他一步一步走进殿中,走近那一个跪坐着的惨烈人形。
“……韩信?”张良怯生生地唤道,声音轻的倒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他停在离韩信不足半尺的身后,蹲下身,用他瘦弱的手臂穿过韩信的腋下,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僵硬的身躯向殿外拖去。尚未凝固的血液从韩信身上沥沥淌下,在他身下蜿蜒成一道红色的河流。
韩信浑身的箭矢卡在了门槛上,张良便腾出手来,将他身上裸露的箭身一一折断。娇嫩的手上立时虎口迸裂,鲜血直流,张良却恍若未觉,仍旧抱着他万分熟悉的那副身体,勉力拖出了殿外。在庭中又退行了数十步,张良双腿已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手臂麻木不堪,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气。他拖着韩信,咬牙向后一拉,却松脱了手,重重跌在石径上。他艰难地撑起身子,向韩信爬去,双手紧紧抓住韩信的双臂。张良俯身看着那张依然英俊但已毫无生气的脸,那再也合不上的眸,忽而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全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韩信,你看看我,”张良轻晃着韩信僵冷的身体,“你看着我……你说过会等我的,你说过要陪我往后三年,三十年,你还记得吗?我那么信你,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珠泪毫无预兆地滚落,打在韩信沾血的唇角,晕开一片妖异的血花。韩信仍旧毫无反应,他睁开的双目凝滞地投向阴鸷的天空。
你说过在一切结束之后,带我去寻一处邈无人烟的地方,便如同我们初见时那样。那里有古松巨石,有清涧幽潭,有你,有我。
你是全忘了吗……
“可是我都记得,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讲,我求求你……”眼泪不住的流淌下来,顺着张良柔美的脸庞,点点滴滴落入韩信的鬓发,逐渐消逸、不见踪影,“我求你……再看我一眼,我还没告诉你……我……我……”
可是韩信再也不可能看他了。张良浑身发抖,他死死咬住下唇,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骗子……”他蓦然哭喊道,脱力地倒在韩信冰冷的尸身上,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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