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蕃华

　　茫茫荒野之中，一辆马车正辘辘奔行。车轮卷起黄沙，浑浊了烈日蒸腾下扭曲的空气，以及那低悬着的湛蓝的穹庐。

　　马车里不断传来低低的催促，沉重的声音里夹杂着显见的惊慌。驾马的人不敢怠慢，猛地将鞭子抽在已是飞奔的马臀上。可怜的马儿只哀嘶了一声，硬是卯足了力气拉着车向前冲去。

　　忽而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抱着一个约摸六岁大的女孩儿，从前方一个满是枯草的土包上跑下来，直直地拦到了车前。夏侯婴急忙勒马，只听马长啸一声，抬起了前蹄一阵乱蹬，差点儿就踢到面前的华衣少年。饶是夏侯婴经年为主公驾车，马术精湛，这一下也将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回事？怎么停了？”车里的男人愠怒地问。

　　“有两个——”夏侯婴目光越过马头看向前方，不由大惊，“啊！是你们——”

　　少年紧紧抱着小女孩，眼神清冷，他沉声道：“昭平侯，让我上车。”

　　刘邦早已不耐，他倾身前去掀开了车帘：“谁啊？碍事的家伙！”

　　少年走向车身，向刘邦微微颔首：“父王。”

　　借着夏侯婴的手，刘盈携着年幼的妹妹上了马车。夏侯婴一个挥鞭，马便拉着更为沉重的车厢在黄沙路上奔跑起来。

　　刘邦的目光在他两人身上停留不过片刻，又冷冷地转了开去。

　　刘盈一直低着头，不看刘邦一眼。然而表情却是恭顺的，而鲁元公主便不懂这些，她怯怯地咬着袖口，望着这个比平时要冷漠、可怕得多的爹爹。

　　“你们不是和娘亲在一起？又怎么突然出现在我的马车前？”刘邦丝毫不掩语气中的不善，直截了当地问道。

　　刘盈小心地回答：“回父王，儿臣与妹妹在路途颠沛之中，不慎与母后失散，便只好留在这里等汉军路过带我们回丰邑。不想正遇见父王——”

　　“不想？那就给老子滚下车去，等汉军来救你们！”刘邦狠狠地回过头，倏尔抬起一脚，将怀抱着妹妹的刘盈直直蹬下了车去。

　　刘盈猝不及防，滚落在黄沙地上，飞起的碎石在他俊逸的脸上划出血红的一道。漫天的黄沙让他睁不开眼睛，看不见因他松脱了手从而跌落在一旁哭闹的妹妹。然后他听见了马嘶声，车又停了。有人急急赶来抱起了他，又跑了几步，揽起了坐在地上的鲁元公主。

　　“夏侯婴，你想造反吗？把他们扔回去！”是刘邦气急败坏的声音。

　　“沛公，公子与公主是您的亲骨肉，你怎能忍心将他们丢下？”夏侯婴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怀中瑟瑟发抖的孩子们抱的更紧了些。

　　“你知道这两个兔崽子拖了我们多少车速吗？我们不是去踏青，是在被追杀，被项羽追杀！”刘邦一拳砸在车辕上，直气得眼睛发红。

　　夏侯婴还是没放手，他带着孩子坐上马车，当先放下的刘盈又被刘邦一把推了下去，重重地跌在地上。他衣角已被磨破，发髻也散了开来，一头乌瀑裹住他尚瘦弱的身体。刘盈抬起眼，静静地望着他当成天一般的父王，轻声说：“妹妹还小，没什么重量，父王，我求您带她走。”

　　刘邦望向夏侯婴手上的自己的女儿，她眼角还挂着泪水，却不敢在他面前哭，只能缩在夏侯婴怀里低低地抽泣。他咬牙，一把接过女儿，看也不看刘盈。他命道：

　　“驾车，走！”

　　夏侯婴望了望跌在地上的少年，他深如幽潭的眼睛也正看着自己。夏侯婴心有不忍，但终究不敢违忤汉王的意愿，上车驾马奔离而去。

　　刘盈望着逐渐远去的马车，一直强忍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的手在破败的衣袖中攥成了拳头，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唇间流泻出一丝呜咽。

　　他撑着手看了一会儿，终究颓丧地倒在黄沙地上，认命地阖上了眼睛。

　　昏昧中，刘盈隐隐听见马蹄声得得，远远有人驾马向他所在之处前来。

　　——也许是项羽的人。

　　刘盈脑海里晃过这么一个念头，但很奇怪，他竟然没有一点恐惧的感觉，直到蹄声愈发清晰，直到他觉出那匹马已停住了步子，站在他的近前。

　　有人下了马来，刘盈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上，旋即又离开了。然后他被揽过了肩，那人吃力地扶他坐了起来，由着他将头靠在自己怀里。刘盈就这么倚在那人的胸前，他身上传来若有若无的萱花的香味，让本欲睁眼的刘盈竟有了继续装昏的念头，这样……也许能在这人的胸膛上一直靠下去。

　　他的唇触到一个软软的皮质的东西，随之感到喉间一阵清凉，汨汨的清水正慢慢送进他干裂的唇间，濡湿着他几近干涸的口腔。

　　刘盈微微睁开眼，看清了那人的样貌，呼吸窒了一窒，喃喃道：“好美……”

　　肤如凝雪，眉似罥烟。烟笼寒水，那盛满了温柔的一潭深水正是他一双凝墨的眼。长长的睫羽筛不过荒漠的日光，在他美目下留下一方阴影。他抿着唇，桃花一般的唇角弯成一个惑人的弧度，隐没在颊旁微靥里。泼墨般的长发从脸庞垂下一绺，随风抚过刘盈的脸颊，像仲春那轻拂过人面的杨花。这样的人，怎能不美？

　　男子闻言，微微怔了一下，轻笑出声。盈盈贝齿，莹似瓠犀。这一个浅笑，不啻于催开了刘盈心中万树梨花，他怔忡了半晌，终于回过神，脱开了男子地怀抱，勉强站起身来。

　　他也随着他站了起来，抬起手，将浸湿的丝帕绕在纤长的手指上，抚上刘盈的左脸。刘盈闪躲了一下，男子轻道：“别动。”声音竟似黄莺出谷一般好听。

　　于是刘盈真的就不动了，左脸被丝绢擦过，有些微的刺痛，那是他被父王踹下马车时所受的伤。

　　等到他清理好那伤口，男子又开口问道：“会骑马吗？”

　　刘盈点头。男子便牵过他的手领他来到马身边，将他扶上了马背。刘盈在马背上坐稳，将手伸向了男子。他握住刘盈的手，蹬着马镫也跃上了马背，骑在了刘盈的前面。刘盈发觉他的身子十分轻盈，亦是十分纤巧。以刘盈十五岁的臂膀竟也能严严实实地圈住他，也可毫不费力地越过他瘦削的肩头看见前方的道路。

　　黄沙漫漫……

　　“追兵快到了，走吧。”男子轻声道。

　　“去哪里？”刘盈望向前路，感到些许茫然。

　　“去丰邑……找你的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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