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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婉
宁城芙蓉巷尾有一处院落。院中立着一座水榭,池畔栽满芙蓉花,临水而照,入眼处粉白嫩红,映着池中锦鲤,煞是好看。
陆婉倚在房门旁,一手轻摇纨扇。扇上绣着对锦彩鸳鸯,针脚细密,自是含了道不尽的绵绵女儿心。随着她的动作,微风缓缓撩过乌发,鬓边的镶翠珠花在暖阳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愈发衬得她雪肤香腮,人美如玉。陆婉住在这里已有许多时日,一向不愁吃穿,虽然院中只得她一人,但照样过得滋润,光看身上那裁剪精致的香云纱罗裙已是价值不菲。她绣楼的每个窗屉还都用秋香色的软烟罗糊了,寻常人家看了,怕是要兴叹半晌。
能过上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世上大半女子恐怕都是开心的,陆婉也不例外。若说还有什么值得她烦忧,就是孤身一人略显凄凉。人都是贪心的,过得不好的希望能过得好,过得好的则希望能过得更好。对一个二八芳华的少女来说,哪天能遇上个打马走过绣楼下的俊俏少年,然后互生情意从此白头,真是最美妙的梦了。
陆婉遇到过这样的一个少年,那日风清气朗,柳絮飘摇,他骑着白马蓝衫翩翩地从堤上经过,她还记得那神俊的白马身上的马饰鎏金嵌银极尽富贵,它昂着头,和它的主人一般骄傲。那时的她还是个在岸边浣衣的小村姑,普普通通的麻布衣裙,和他一比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溪水潺潺,她望着堤上的少年,忘记了继续浣衣,而他也微微一愣,勒住缰绳对她露出了笑容。
后来她的生活就变了。
绫罗绸缎,山珍海味,琴棋书画……自她被迎进这个院子,他请了夫子来教习自己,她接触的都是之前想也不敢想的东西。陆婉觉得那真是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她如渴望水源的鱼儿一般汲取各种知识,等到他来检验功课的时候,每每看到他满意的神情,心中总是充满快乐。她不再是那个寄人篱下大字不识一个的小村姑了,现在的她十指纤纤,步履如莲,比之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都不遑多让。有时候陆婉会忍不住想:或许上天给她这样一副美丽动人的容貌,就是为了那次河堤旁的相遇。
但要配得上他,还是差了些什么。整个宁城都知道城中首富乔家的大公子乔靖是个多么风流倜傥的人物,文采斐然又琴技超群,想拴住这样的一个人,除了让自己变得更完美、更符合他的要求以外,陆婉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于是她更专心于修习各种技艺,闲暇时就照料院内花草作为消遣。陆婉很喜欢院里栽种的芙蓉花,因为乔靖说她明艳的美貌就像盛放的芙蓉一般秀丽。不过私心里,她更喜欢菟丝花,那么娇怯怯的模样,无法独自生存必须要依附着什么才能绽放的姿态,才是她陆婉最本质的样貌啊。
有段时间,乔靖来的次数很少,她一个人在院子里惶惶不安,反复想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惹他生气,等到他再次踏入院门的时候,她清减了许多。他叹息着摩挲她消瘦的脸颊,道:“婉儿,我们不会分开了。”她笑着点头,眼眶中水雾迷蒙。
然而一月后,城内就传出了乔、江两家即将联姻的消息。据说两家乃是世交,感情颇好,又据说江家小姐知书达礼又美貌可人,与乔靖正是郎才女貌。消息传到陆婉耳中,令她如遭雷击,从头顶凉到了脚心。他们刚互许终身约定白首啊,不过一月,不过一月……一月的柔情蜜意,都成了泡影。是夜月冷风凉,陆婉坐在水榭中抚琴抒怀,抚着抚着,竟断了一弦,她怔怔盯着断弦看了许久,反应过来时已是满面泪水。将琴往边上一推,她也无心收拾,伏在琴案上哭了一整晚。
翌日,大清早前来探望的乔靖将陆婉抱回房,直视着她哭得通红的双眼,握住她冰凉的手:“婉儿,你信我,我们不会分开的。我怎会舍得不要你呢?”陆婉听着他沉稳的声音,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可紧紧揽住他胳膊说什么都不放手,仿佛怕他会消失一般。
入夜时分,两人在水榭中依偎着,透过银红色软烟罗制成的幔帐瞭望月色,虽然和昨夜并无甚分别,在陆婉眼里却因身旁之人多了几分暖意。琴案上摆着几碟小菜,羊脂玉壶内灌着上好的美酒,两只玉杯内湛碧的酒液如同凝成的翡翠,陆婉已喝得微醺,双颊绯红,艳若桃李。乔靖可惜地看着断了弦的琴,道不然还能弹琴助兴。陆婉笑着说:“就算只剩六弦,只要是乔郎弹的琴,我都会听的。”说完闭目作聆听状。
琴音在耳边响起,闻之如泉水叮咚,让她想起初见的画面。清风,河堤,柳絮,白马,蓝衫……忽地,颈上一痛。她疼得简直要发疯,想要呼喊却发不出声音,猛地张开眼,巨大的疼痛感令她双眼模糊,透过疼出来的泪水根本看不清东西,只见得一个蓝蓝的影子。陆婉挣扎着摸索到颈项,满手都是温热的鲜血,而她熟悉的他的手,则握着那根断弦死死勒着,越勒越紧。琴弦割破了她细嫩的皮肤,血愈流愈多,染红了衣裙。
她听到他说:“对不起,婉儿。”
——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吗,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她听到他说:“是我对不起你。”
——不是才说好不会分开的吗?
她空洞的眼神盯着软烟罗帐外高悬的明月,像是在质问,又像在控诉,逐渐失去温度的脸上,最后凝下的,是深深的不甘和迷惘。
再后来的记忆很是混乱,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裹住了全身,四周一片安静。陆婉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但奇怪的是不知何时起,她又站在院中,还能倚在门边对着满院开得娇美的芙蓉花,数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座院子还是和以往一样,堆满了绫罗绸缎,有吃不尽的精致食物和华丽的簪钗环佩,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变,好像那晚的事不过是个荒诞无稽的梦。
可真要说的话,终究是有个地方不一样了。陆婉这样想着,不自觉地摸上颈间,雪白的颈上有一道淡淡的红痕,在她的抚摸下变得越发红艳,几乎要滴出血来。谁家的琴声传入院内,模模糊糊地听不真切,陆婉依稀觉得那调子有些熟悉,但早无从记起究竟弹的是什么了。
不远处水榭依旧,银红色的软烟罗帐随风摆动,从房门口看去仿佛是笼了层雾,景致颇好。可大约无人能知道了,青碧的湖水下,沉着她零落的白骨。
“乔郎,你可敢再来看我一眼?”陆婉喃喃着,嘴角有丝笑意一点点绽开,“无论多久,我都相信,你我终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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