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容歌

　　从徽州至位于中州东南部白玉城，至少在路上要花去七天的时间。第四日，白玉城的人马到达了流坊，准备在此处换走水路。

　　白玉城是东南地区的巨擘，虽说与江湖人士混杂颇多，但生意却做的极大。从票庄到布坊，大大小小的分部遍布各处。位于流坊的白玉城分家，坐落在风景极佳的夷江之滨。

　　马车进城后，白华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阴郁的心情如被清风吹拂而过，刹那间宽慰了许多。

　　流坊素有水乡美名，内城引入夷江清流，纵横大小街井，玲珑精巧的石桥随处可见。水道两旁栽的皆是一株株的梨花，白蕊点点，清雅动人。

　　城内早有白家安排的人在迎接，是一名年过半百的健壮男人，名叫宁长锐。白华此时虽心情略有好转，却仍旧对白玉城的一切带有强烈的抗拒。然而宁长锐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淡漠，待她仍是十分的亲热，反倒叫白华生出了歉疚之意，不自觉地少了几分先前戒备，对这位花白胡子的大叔亲近起来。

　　在宁长锐的带领下，白华一一见过此处驻守的分家之人，随后穿过草木蓊郁的园子，来到她这几日下榻的小楼。

　　华景楼立于夷水江畔，朱柱青檐，琉璃碧瓦。

　　“少主在此处小住，可还满意？”宁长锐问着，一面将白华随身的包袱安置在床头。。

　　白华扶阑向凉台外望出去，薄雾中的夷水安静的流向东面，点头道：“风景很是宜人。”

　　宁长锐笑了，脸上皱起欣慰的纹路。他在暮色中仔细端详着白华的面容，长叹一声道：“少主的模样和当年的楼月夫人真像，叫老头我禁不住想起故人。”

　　白华转过头，在宁老眼角处看到了湿润，迟疑道：“宁老您知道我娘？”

　　他拭去了眼泪，说道：“少主你还不知道，我宁长锐是城主老爷从白玉城刚调到流坊的，就是为了接少主安全回城。我可是……唉，差不多是看着楼月夫人长大的！”

　　爹娘对于白华来说格外遥远，陪伴她咿呀学步的不是他们，第一个提笔书下她名字的也不是他们。她曾经想过是否有一天自己能够和他们相见，如今方知这是一生不会实现的奢望。她心里涌上一丝酸楚，本以为这些幼童才会有情绪早已远去，今日听到宁长锐提起，她发现自己仍是无法抗拒内心的波动。

　　白华轻声问道：“我娘……是什么样子？”

　　“容貌上少主比楼月夫人还要美上几分，但是就看你刚才倚栏望着江水的神情，就像足了夫人在世的时候。她那时，也喜欢看着城主府的湖水出神，一个人在那里一呆就是一天。夫人这辈子过的心苦，老头我看着她苦心里也难受。如今看着少主，叫我如何不伤感！”

　　原来娘这辈子很苦，白华默默地听着，没有再开口。她只是怔怔望着江面，鸿雁孤飞，远山映斜阳。

　　白家直系世代单传，在楼月夫人那里只剩了一个女儿。为了延续宗家血脉，分家的白云诚入赘本家做了上门女婿，这才有了白华。后来，白楼月和白云诚相继死去。白华这个仅存的宗家血脉流落在外，直到今日才以少主的身份，回到了白家。

　　只是如今的白玉城已物是人非，纵使白华回城，也再不会拥有完整的家。她的父母死了，然而她的血脉却千里万里将她唤回了白玉城，接下命定的重担。她迷惘，甚至有过恐惧，却终是无可奈何走上了这条道路。

　　流坊当地的人家多以打渔为生，白日里都去江面出工了，所以城中并不热闹。走来走去，只有一处临水的书斋人气多些。虽说挂着书斋的牌匾，这个两层的小楼实际上是间私塾。一个年轻的先生，领着一群半大的活泼孩子，傍着溪水悠闲地念些文章。

　　书斋里的孩童，一些撑着下巴认真的听他念书，其余的则在酣然的打着盹。潺湲溪水旁，雪白的梨花纷扬，落进轩窗大开的私塾，书香与花香在一处，别是一种风致。

　　白华漫无目的地在城中闲逛，路过书斋时无意里抬眼向内望了一眼，便再也迈不开脚步。

　　傍晚的水汽从溪里漫上来，她眼前朦胧的一片。白华想起无数个山谷的清晨，她蓬松着发，睡眼惺忪地向门外看去。淙淙溪水那头，一个修长的身影独自站在山雾中，背影那么的遥远，恍若虚无。

　　山谷里的那道身影与眼前的人重叠在一处，遗世而独立，仿佛下一刻即成羽化飞仙。

　　她慌乱地挪开了目光，竟然这样像……仅仅是望着他的背影竟让她有了这样熟悉的感觉。

　　日轮西下，彤红霞光满天，正到了下学的时辰。孩童们争先恐后地从书斋内奔出，嬉笑着从白华身边跑过。一个个蹦跳地拽着粗布书包，唱着歌谣四散在大街小巷。

　　金色的夕阳揉碎在溪水中，一叶扁舟划过书斋外的石拱桥，粼粼的波光恍惚了白华的眼睛。

　　她向书斋内望去，正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眸。

　　伏在窗畔的青衫书生，清俊明净的脸庞，嘴角是温柔的笑意。

　　白华心里浮起一丝苦意，为自己方才的片刻失神觉得好笑。不要再妄想了，世上不会再出现另一个易子幽，哪怕拥有相近的形貌，也再不会有人能如他一般，清绝如斯。他是她心里的仙，哪怕一辈子都无法触碰。

　　夕阳中，点点孤鸿飞过天边的彤云。一片落叶飘过，停在她的肩头。

　　该回去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华景楼。

　　茶桌椅凳，悉数调换了位置。一幅幅挂画，被扔的满室皆是。混乱不堪的屋子，到处是尘土飞扬。乌木筑的楼梯上，站在一个抱臂昂首的华服少年。

　　白华一脚踏进小楼，撞入眼帘便是这样狼藉的一幕。

　　她眉头一皱，问道：“哪里的小鬼跑来这里捣乱？”

　　少年一扬眉，猛地拍了楼梯扶手，怒道：“你说谁是小鬼！”

　　“那你倒是说说，做什么把这里弄成这幅恶心样子。”

　　“竟敢说我恶心，华景楼是我的底盘，我爱怎么弄就怎么弄！倒是你这个丫头，凭什么指使我爹娘把我从这里轰出去！”

　　白华一愣，他竟然说说华景楼是他的底盘。

　　她略一思索，这才猜测这个少年想必就是流坊分家的小少爷。她似乎听宁长锐提到过，这座华景楼是那位小少爷特意孝敬她的。敢情这家伙是被父母强迫的，也怨不得他的火气这样大。

　　不过此时白华的情绪也同样不稳定，实在做不到体谅小少爷的心情，她不服气地顶了回去：“不过是个住处罢了，堂堂男子汉竟会这么小气！”

　　“我把地方让给你，你还敢说我小气，知道不知道流坊都是我白世襄少爷说了算！”说罢，他拎起手中的东西，高高地扬起手举过头顶。

　　白华定睛一看，白世襄手中拎着的竟是她的包袱。这也就是说这个没教养的臭小子，趁她不在偷偷进了她的卧房。

　　她的怒火一瞬间升了起来，未料还未没来得及发作，那包袱便朝她直直的飞了过来。

　　白华冷哼一声，一手将直飞而来的包袱击落到一旁，另一手从门边的景泰蓝大花瓶中，随手拣了枝迎春出来，向空中一抽，满枝艳黄的花瓣纷纷落下，枝条在空中甩出了破风的声响。

　　她快步上前，对着白世襄脚下急速抽了过去，“还白少爷呢，我看你就是讨打，待我替白家收拾你这个没教养的臭小子！”

　　白世襄向后一跃，避开了她的鞭子，“你敢对我动手，真当会我怕你！好好瞧着少爷我——啊！”

　　他话未说完，白华已扬手又抽了过来，只听一声脆响，上一刻他倚着的楼梯扶手立时断裂，几块沉重的乌木自高处掉落下来，砸到地面上发出了惊天巨响。

　　华景楼飞扬的尘土中，白世襄被吓傻在原地。

　　乌木是一等一的结实，白华轻描淡写的一鞭，就将其打断。更何况，她用的还算不上正经兵器。白世襄此时才知道，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少主，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白华得意地笑了一声，抛掉手中已然裂成几股的迎春枝，手指着楼梯尽头的少年：“怕了吧，白小襄，我看你还怎么硬气！

　　白世襄看着白华的脸，后背冒起一阵阵的寒意。

　　她不过只比他大三岁，然而仅仅最后那一鞭子，展现的功力就不知比他深厚了多少。即使他的师父来与她交手，恐怕也是三招毙命的结局。真看不出来长得这样好看的姑娘，竟然年纪轻轻就武功高深若此。

　　他咽了一口吐沫，左脚偷偷向后撤去，打定主意要从二楼跳窗，跃进夷江求一条小命。

　　白华将他的动作收进了眼底，冷笑道：“武功这样差，你会有逃得机会吗？”

　　一个艳红的樱桃脱手而出，从半空飞过，啪的一声重重的打在白世襄正在后撤的小腿上。

　　“啊！”他一声惨叫，小腿一软，整个人跪在地上疼的龇牙咧嘴，吼道：“你想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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