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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血海
墨黑的天,冷月下沙砾布满的大地寂然无声。高大厚重的城墙外,一行人勒马于前,仰望着紧闭的铜铸城门。
大汗淋漓的马匹上,薄纱蒙面的白衣女子握紧了腰间的佩剑。白皙的手指按下剑柄上三颗琥珀石,取出藏于剑中的纸笺。月光下,她垂首看了看上面潦草的字迹,随后将那纸笺抛进了夜色之中。
白华紧了紧缰绳,侧首向宁长锐说道:“虽不知那消息有几分可信,还是谨慎为上。宁老,你随我从正门进城。其他人潜入城内码头等候,切记不可擅自行动。”
众人抱拳齐声道:“属下遵命。”随即身形闪动,消失在茫茫黑夜。
宁长锐从怀里掏出一件埙器,望着城墙上亮着烛火的地方,沉气吹出了一段曲折的乐调。
悠远的埙曲中,白玉城沉重的城门缓缓悬起,高高的城墙上传来了守城人回应的哨声。宁长锐收起埙器,向白华点了点头。两人扬手一鞭,策马入城。
白玉城内,树角上挂的灯笼朦胧地亮着,长街两侧白家的族旗软软地低垂着。已是深夜时分,户户的窗皆是暗着。白华与宁长锐穿过街巷,可以隐约听见酣眠的呼噜声。
他们夜奔而归,所见的是安稳沉睡的白玉城。城门无恙,商铺紧闭,民宅安然。
白城大劫。那张纸笺究竟是警语,还是妄语。
城主府门前,白华望着紧闭的红漆大门,松了一口气,走上府门前石阶说道:“如此一来,城中所有地方便都没有出事,幸好我们没有来迟。”
宁长锐抬手止住了她的脚步,他眉头紧锁凝神片刻,随后沉声道:“少主,一路走来我们可曾看见巡城的守卫?”
白华愣住了,垂首略作回想,旋即倒吸了一口凉气。白玉城中的确处处宁静无事,但是这样的夜晚街巷中负责巡城的人不该没有踪影。她皱了眉头,垂下了正要叩响狮头铜门环的双手,在身体两侧紧握成拳。
“少主,这边走。”宁长锐向白华招了招手,随后纵身一跃翻进了围墙。白华深吸一口气,在衣摆上将手心的汗抹去,跟着宁长锐飞身进了城主府。
下一刻,白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松懈是如此天真。此时满园淡淡的薄荷香气,这在从前是没有的。
城主府内,月光凄寒,树影婆娑。
正院的鹅卵石小径上,未干的鲜血顺着石缝蜿蜒而下,悄无声息地染上了雪白的鞋。
白华与宁长锐沉默着,目光顺着血迹向上寻去。那是紧靠着城主府大门的一间屋,宁长锐从腰间拔出剑,斜插进门缝轻轻一挑,哐当一声,里间插着门的木条落了地,原本合起的门扉自行向内敞开。
借着朦胧的月光,他们屏住气息,望见漆黑的血迹自门口一直延伸到低垂的床帏内。
白华上前,双手颤抖着挽起轻软的床帏,用一旁的流苏细绳系好在两侧。她望了一眼躺在床上血迹斑斑的人,向后退了一步,捂住心口别开了眼。
那人僵硬地躺在床上,还维持着舒适的睡姿。唯有双目怒睁,紧缩的瞳孔内满是震惊与恐惧。在他胸前,一个狰狞的窟窿向外汩汩地冒出鲜血,雪白的寝衣上开出了赤红妖冶的花。
宁长锐触手摸了摸那具尸体,对白华道:“如果刺客从正门进入,那他就该是第一个被杀害的。尸体未凉,人死未久,我们速速去别处探查!”
空寂的城主府内,没有一株被折断的花木,虫儿仍在鸣,风儿仍在绕。
然而,无论白华走进多少间房,看到的都是那狰狞诡异的一幕。
低垂的床帏,安然的睡姿,圆睁的双目,血漫的胸口。
在不散的薄荷清香里,她的眼睛刺痛地淌下泪水,却仍是熬红了双眼挪步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
在一棵歪槐树下,白华闻到了最浓郁的薄荷香,没有槐花香气,更没有丝毫的血腥气息。却是在这里,漆黑的鲜血遍染了脚下大片的泥土。十余具壮硕的身体僵硬地倒在槐树下,手中仍握着盛水的茶碗。
破碎的瓷片,半空的碗。
宁长锐蹲下去,颤抖着扳过其中一具尸体看了看,咬牙恨声道:“与其他人相同……一剑穿心。这就是巡城队消失的原因了,他们在后厨房讨水休息时遭到了袭击。先是因迷香而身体僵硬,紧接着便是有人持剑穿胸而过。”
白华低声喃喃道:“竟有……这样的迷香。”
她疲惫地撑住槐树粗大的树干,触手却是冰凉的黏腻。雪白的指尖上赤红的鲜血,刺目刺心。她猛然间想起什么,向树下相互交叠的尸体走去。她翻开一具又一具僵硬的尸体,双手满满地染上了血。
不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这里吗?他到底……勒宁他到底在哪里!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不耐地拨开脸上的碎发,那手上的血顷刻间染脏了白净的脸庞。宁长锐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白华茫然地环顾四周,随即目光落到了厨房后院的那一口井旁。
冷月下,一个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井水边,身下的鲜血流出了好远。
白华踉跄着缓步上前,泪水不停的流下,迷蒙了刺痛的双眼。在她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时,已分不清流泪究竟是因为薄荷的香气,抑或是因为剧烈的心痛。
“少主前往七绝山庄,可不可以让勒宁跟着?”
“听高左叔说起你再过两天就要和巡城队一起每日巡逻了吧,怎么还没开始就想着逃出城呢?”
“可是我……真的很想和少主出城去看看。”
“勒宁现在还没有能力保护好自己,不可以冒着危险出城。不过姐姐答应你,等这次我回来就开始每日亲自教你武功,听话再等等好不好?”
夕阳的余晖里,满树的槐花绽放出暖人的清芳。她伸手右手小指,轻轻勾住孩子的小指,望着他的眼睛许诺道:“姐姐不会骗你,等我回来。”
白华挫败地跪在井边,缓缓地将勒宁搂进怀里。从前那张总是羞得通红的小脸,此刻苍白如纸。她颤抖的指尖轻轻滑过他挺秀的鼻尖,埋首柔声说道:“勒宁……你睁开眼睛看看,姐姐回来了。”
她望着勒宁紧闭的双眸,再也看不到从前那双黑亮如水的眼睛,紧抱着他失声哭道:“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夜风里,宁长锐已然干涸数十年的双眼熬地通红,一行泪水无声地淌过沧桑的脸。他抹去眼角的湿意,沉重地吐出一口气,迈着疲惫的步伐向白华走去。
楼月夫人走了,上任城主老爷走了,白玉城也在今夜毁了。偌大的江湖,华少主已是孤身一人,从此无依无靠。哪怕全天下都覆了,他宁长锐在此时此地不能倒下。
他在白华身侧弯下腰,伸手拉过勒宁的双臂,用力想将他从她的怀里接过。但是白华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死死不肯松开扣紧的双手。
“少主……”宁长锐叹了一口气,大手覆上了白华的手,温暖的热度注入她愈发冰冷的身体,仿佛冰封沉渊中透进的第一道光线,“少主请不要这样,把他交给我。”
默声的泪流在那一刻变成了哀泣的大哭,她放开了勒宁的身体,无力的趴在了井口。纤细的手指抠紧冰凉的石缝,砖土的腥气在满园薄荷香中显得格外真实。她多希望此刻能有一场大雨,洗尽城主府内的血,冲去那无处不在的噩梦般的薄荷香气。
她抽泣着,哑声问道:“那迷香……混着鲜血的气息,化作薄荷之香。宁老,求求你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
宁长锐苦笑一声,说道:“多年前,在西南冰封之地,国土与疆女国交接之处,曾存在过一门派。那门派自有一片区域,与两国人士均无过多联系。那个门派唯独一次名满天下,乃是一夜之间满门遭屠。凶手所用迷香闻所未闻,可使人从睡梦中惊醒,却浑身不能丝毫动弹,唯有眼睁睁地……看着凶手一招夺取性命。据江湖秘传,那迷香的特征便是……遇血化为薄荷之香。”
他顿了顿,苦涩地继续说道:“那场惨剧,至今仍是无头悬案。”
“你是说使用迷香的凶手没有找到,这……怎么会这样!”
白华不敢置信的环顾尸体布满的四周,深深的绝望侵入心神,而后是久久的无力。凶手这样大张旗鼓地使用这样明显的手段,但是她却无能为力,没有任何办法找到答案。她一次又一次将头磕在冰冷的井口,温热的血液淌下白皙的脸庞,在鼻端化作充斥死亡的薄荷之香。
宁长锐将勒宁的尸体平放在槐树下,默默地望着大哭的白华,布满厚茧的手掌紧握成拳。直到她喘息着,累的瘫倒在井边,才走上前扶住了她的双肩,哑声说道:“少主,楼月夫人在你幼时将你送离白玉城,为的不仅是让你远离家族纷争。更重要的是,哪怕她无法陪伴你走过一生,她也希望你能拥有与她不同的命运。
“从小活在白玉城中,纵使宗家的血脉能给予她无比的天赋,但是由于从未经受过任何风雨,夫人的内心比你想象的还要脆弱。所以才会在那样的事之后……无法面对任何事,郁郁而终。她在弥留之际告诉你的叔叔,希望她的女儿能够走出白玉城,离开无所不在的家族庇护,成为一个拥有美丽而同时内心坚强的女子。”
夜风里,白华浓密的长发散落在肩上,遮住了她的脸。她躲在发丝笼罩的窄小空间内,木然地向下望着水井里倒映着的脸庞。一滴又一滴的泪珠落下,摔碎在宁静的井水之上。涟漪荡开,她的影子晃动的那样脆弱。
良久之后,她的嘴角费力扬起一道弧度,低声喃喃道:“娘,华儿明白了……”
白华缓缓地起身,在井水旁半满的木桶内舀了水,一言不发地洗净了手上和脸上的血污。她别开目光不再去注意地上的尸体,对一直默默守候的宁长锐轻声说道:“宁老,把你背上的包袱给我。”
宁长锐愣了一下,将包袱取下递给了她。白华打开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陶罐。拔开罐口的小塞儿,借着月色向内望了望,随即笑了笑:“高左叔要我带的竹叶,幸好没有弄丢。宁老,麻烦你帮我将它送去吧,我……”她顿了顿,垂着眼轻声继续道:“我不想见他。”
宁长锐点点头,从她手中接过陶罐,走进了漆黑一片的后厨大门。
白华望着他走开,望着黑洞洞的门,兀自出神。自己前去七绝山庄后山帮高左叔采竹叶的夜晚,那片竹林也是这样死寂,也同样四处弥散着香草的气息。也的确如他所说,她在月色里看见的一株株香草,绽放着碎小的蓝花,香味是那样的让人流连。
若非高左叔提到那是毒草,她真想一直留在竹林里贪恋那独特的芬芳。也是在那一夜,她以为任公子对阮婵的态度对她来说已是最痛的事,而如今却知远非如此。离开和易子幽两人的山谷,回到白玉城当真是最好的选择吗?
白华的手指碰到了腰间的剑,又抬手去抚摸衣襟上光华流转的珠花,鼻尖一酸泪又堪堪落下。她深吸一口气,快速地眨着眼睛。不能再落泪了,已经不够了不能再落泪了。
“少主,已经办好了。”宁老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前响起,她点了点头,说道:“在码头待命的那些手下,令他们速速赶来城主府,这里的事就交给你和他们去料理,事成后去城外复命。”
说罢,她没有再等宁长锐的反应,转身便向外走去。
宁长锐在她身后,突然急喊道:“少主!”
白华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身。
宁长锐哑声道:“白玉城已不再安全,别忘了……把那个东西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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