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知我意

作者:墨式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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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四月芳菲尽(下)


      《南风知我意》
      第七章.人间四月芳菲尽(下)

      流水半扶半抱的拉着风筝走到了他曾经喝过酒的那家茶楼。原本不是很远的路,走起来却费神,流水要一点点的指点风筝在哪里下脚,在哪里转弯。所以当他们磕磕碰碰的走完那段不长的路后,竟已是黄昏日西沉了。
      照着江流水的意思呢,先买好马匹再在茶楼里租间房子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一起上路。只要两人同乘一骑,中途勤换换脚力,那么风筝的眼睛就不会有任何阻碍。流水自认为这是天衣无缝的计策,他惟独忘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当他摸口袋掏钱时,他忽然想到自己把所有的钱一同扔下了山崖。顿时无易于青天霹雳,心里那个后悔啊,早知道就留下一点了……
      当流水郁闷郁闷郁闷时,风筝在一旁偷偷的窃笑,然后一本正经的问:「怎么办才好?」
      「……不知道。」
      「我听说穷人家有卖儿卖女一说……」
      「我哪有儿女卖啊……」流水叹气,郁闷……
      「那你买我吧!」风筝作大义凌然状,「毕竟你家里重要。」
      流水还在郁闷,听了这么一句也没加深思,顺口答道:「卖我也不能卖你……」还没说完,已经明白过来,小脸霎时一片血红。
      风筝已经要笑死了,伸手摸摸那少年快钻到地下的头,说:「嗯,回答的不错,有赏。」出乎意料的从衣服里拿了一大块黄金出来,塞到流水手里,「够不够?」
      流水眨了眨眼,倏忽明白了眼前的一切,直愣愣的看着风筝:「……你……你……」
      「咦?」风筝笑的很无辜,「只许你明修栈道,就不许我暗渡陈仓了?」
      流水绝倒。

      才上了茶楼,又是一番风景。清歌袅袅,舞水袖;媚眼丝丝,传幽情。
      一缕清音滑过流水细长的眉梢,好象传说中仙女薄纱的云袖,引的流水细细听。红娘的俏皮还在,莺莺的娇羞稍减,那张生却不再传神。依旧是小旦青衣书生意气,戏文照旧的唱,只怕却是换过了唱者。
      而流水这过客中的过客,早就无人记得了。

      流水领着风筝坐在他从前坐的那张靠窗的位子上,晚风阵阵吹来,带来不另人期待的乍暖还寒,叫他有些想念天陷底下不变的温暖舒适。
      茶楼的小二殷勤的跑来,刮来一阵风。风筝随性的说,包子吧,再来壶好酒、来壶好茶,嗯,还有金疮药和绷带。
      先送来的是药和绷带,风筝小心的帮流水的手掌上了药、包裹好,嘱咐这两天切末沾水。流水满口答应却眼巴巴的望着热气腾腾的茶水流口水。风筝倒了茶,吹凉,送到流水嘴边,细细的说:「不知道你想吃什么,但怕你手拿不了筷子,所以要了包子,你可以先用手夹着吃。想你应该喜欢喝酒吧,我弄的梨子酒始终太清淡,所以又替你要了酒。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你说。」
      流水感动的一塌糊涂,只管摇头:「不,没有,都很好。」
      香喷喷的包子还带着热气,咬一口露出猪肉韭菜还有浓浓的油花;十二年的竹叶青,摇一摇是满眼的淡绿。流水闻着、看着,一瞬间所有的遗憾和担忧通通抛诸脑后,只剩狼吞虎咽。

      一番风卷残云后,流水满意的打了一个饱嗝,马上羞的满脸通红。见风筝还在还没来及的吃完,再见天色不早了,便伏身过去,说:「你先吃,我出去看看哪里能买匹马。在这里等我,不要动。」
      「嗯。」

      流水起身离开后,风筝不久也停下了动作,转头向夜风袭来之处,心下一片空明。
      渐渐的,靡靡的戏文停了去,失真的情爱也退了场。

      似乎有人坐到了风筝身边。
      风筝问了一声:「流水?」
      那人不回答,反而握住了风筝放在桌子上的手。
      那人不是流水。
      那人的手粗大干燥,指肚上全是因为劳累而皴裂的口子,和流水稚嫩的手全然不同。风筝一呆,却没有抽开自己的手。
      那人见风筝没有缩回手,便将自己的手指扣住风筝的手指,细细的摸索,在风筝三根长着茧子的指尖缱绻不定。风筝隐约觉得,在这场温柔的抚摩和挑逗中,那人始终带着一丝丝无可奈何的愁伤。
      那人淡淡的问:「我请你喝酒好么?」
      风筝说:「不必了,我刚刚喝了足够多的酒。」
      「那你请我喝酒,好么?」
      「也不必了,你我非亲非故,何必要我请你?」
      那人似乎笑了一笑,好听的嗓音中透出书生腔。然后伸手揽住了风筝的肩头,一股浓重的脂粉香气拢了风筝的周围。那人又说:「你我相逢即是有缘。既然有缘,那么同饮一杯又有何妨?」
      「你要得,只怕不止是同饮一杯呐。」
      「当然。我要的是一醉解千愁。……你喜不喜欢醉生梦死?别说你不喜欢,我不信。」
      「醉生梦死我也喜欢,可你,不是叫我醉、叫我梦的人。于是,我没办法为你生,为你死。」
      「你不喜欢我?」
      「我欣赏你的爽朗。」
      「我问的是喜欢啊……」那人轻轻的叹息。
      风筝摇了摇头:「纵使我欣赏你的爽朗,可既然萍水,又何谈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告诉我,我好改进。」
      「我?」风筝笑道,「我喜欢纯粹。」
      「纯粹?」那人呆楞了一下,「这可不是人啊。」
      「的确不是人。」

      那人看着风筝如清风般的眉梢,暗淡的瞳孔,白的如同无物的衣衫。
      ……默然放开了自己的手。
      带着惨淡的笑。

      流水走上茶楼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致。
      风筝坐在窗边,擒着一杯茶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身边坐着一个呆愣的男子。男子身上的戏衣还没有换下,眼上的胭脂仍旧是绯红着眼角,颓然的书生巾遮住半张惆怅的脸。
      流水瘪着嘴,走过去向着男子问:「你要对风筝干什么?」声音酸的足够整个风凌渡喝上三年五载。
      男子好奇的目光在少年略略单薄的身子上逡巡一圈,再望望风筝,恍然大悟:「他,会很苦吧?」
      风筝点了点头,伸手向流水,轻轻握住那孩子的手腕拉到自己身边,转头对着男子问:「……忘记问你的名字了。请问,你是谁?」
      「我是谁?」男子摇头,似有千般无奈,「人家叫我爬墙的张生,也叫我点兵的周瑜;既是出家的侯方域,又是摆空城的诸葛亮。你说,我是谁?」
      「……那么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的么?」

      男子怔愣了一下,仰天大笑。

      「我自堕落,何干他人?」

      那一瞬,那一瞬风筝心中的天地受到了动摇。

      古灯无华。
      昏黄的灯火摇曳着风筝纠缠不清的长发,也一同摇曳着流水盈盈的瞳孔。流水将手指穿过风筝的头发,他说:「已经是三年了。你知道么,已经是三年了。我和你在那地下一住竟然就是三年。」
      年华总是容易逝去。
      流水感觉非常的悲哀。在他打听到如今的年份后,他忽然的长大了三岁。这种成长似乎只在听到答案时一蹴而就,完全没有预兆的,他的世界完全被划分成了两部分,在十七岁之前,和二十岁之后。十七岁的他可以率性而为,可以天真烂漫;二十岁他却必须背上一个成年男子所要承受的一切责任,还要了解了心头才刚刚明白的沧桑。十七岁和二十岁之间的岁月被一个妙手空空的偷儿扒了去,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叫他永远只能记得一片梨花的雪白。
      流水把额头顶在风筝的肩上。
      「你也二十八了呢。好老啊。」
      「总有一天你也会度过你的二十八岁,然后是『第二个二十八岁』,然后是第三个……」
      「如果我真的有『第三个二十八』,那一定会变成难看的不能再难看的老头子。」
      「我比你大啊。如果老的话,是我先老;如果死的话,是我先死。」风筝悄悄的搂着头,顽皮的热气吹到已不是孩子不是少年的青年耳边。
      「不长大就好了。」被热风拂的浑身酥酥麻麻,流水在风筝的怀里打了个哈欠。
      「傻孩子。」风筝轻轻的吻他的额头,秀气的鼻子,和颤巍巍的嘴唇。完完全全的唇齿相依,完完全全的不分彼此。

      真的是傻傻的孩子呢。初见他的时候,明明还会怀疑人,明明还有防人之心,明明还像个十七的少年。怎么才是这么短到不能再短的时间就变成了一副长不大的模样?
      ……不过,还是习惯称他作孩子。

      「风筝,我再也感觉不到了。」
      「嗯?什么?」
      「在下面的时候明明会觉得黄金是冷的,可现在却感觉不到了。不止黄金,连你作的衣服、外面的花……一切都再也没有冷暖的触感了……」
      风筝搂着流水的手抖了下:「不是你的错……」
      流水叹息着:「至少……我知道你是温暖的……」

      昏黄的灯火始终是忧郁的,正因为薄薄的纱帘始终是忧郁的。客栈外,遥远的世界有人在哭,也有人在欢笑,总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客栈内,情如六月的莲花盛开。
      二十岁青年□□的背脊啊,坚韧细腻带着汗水的微微咸涩味道。在流水并不足够强壮的躯体里,所有青春的血脉都在沸腾,等待着、渴望着、并且挣扎着。
      二十岁的好年华啊,正是鲜花盛开的极至,早一日太过稚嫩,迟一日又已是红颜老去。这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岁?这一个二十岁能有几个日日夜夜?这些日日夜夜能有几回缠绵悱恻耳畔厮摩?这些缠绵悱恻耳畔厮摩又会有多少醉生梦死?
      所以,怎能不珍惜?怎能不极尽所能的挑逗和迎合?

      风筝察觉到流水的迎合,于是越发的用心,所有的挑逗沾满了难舍难弃的味道,就连侵入和攻打也是不紧不慢、从容自在,直到身下相应的人和自己完完整整的纠缠住。

      流水张开双臂拦住风筝单薄的肩,嘴唇在他汗湿的头发中穿梭不定,迷离的眼依稀看到了曾经的他抱着风筝游过水潭,水草柔柔勾人魂魄。他想,或许就是那个时候被勾了三魂七魄吧,才心甘情愿的为他易牟而钗,在忧郁的灯火下在忧郁的纱帘内享受他给他的痛和亲吻。

      「陪我度过『第二个二十岁』、『第三个二十岁』……相对的,我陪你度过『第二个二十八岁』、『第三个二十八岁』……好不好?」
      风筝似乎很伤脑筋的想着,很久才故作勉强的一笑,嫣然一笑:「这样吧。从现在开始你说十句话,如果有一句说的深得我心,我就和你一生永不分离。」
      「什么?!明明才刚刚把人家吃干摸净就不想认帐了……」流水哭泣。
      「两句。」
      「这也算?!你耍赖!」流水愤怒。
      「已经四句了。」
      「……我爱你……?」流水继续哭泣。
      「五句。」
      「我喜欢你?」
      「六句。」
      「……风筝你很伟大很聪明很体贴很善解人意很……总之要多好有多好……」
      「七句。」
      「我们情比金坚,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草,蒲草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八句。」
      这都不是?!流水已经不哭泣了,流水已经在吐血了。罢了,罢了,虽然不想说那句话,但事到如今只好祭出杀手锏——「风筝……那个,你技巧很好。」
      风筝大笑不止。真的,真的,想不到那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不要笑!」流水顶着一张红脸,用目光凌迟风筝。
      风筝就不笑了,很无奈的说:「已经十句了。」
      「不算数!你根本是耍赖!这样吧,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流水苦苦哀求。
      「耍赖的是你吧……」
      「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
      「好。那再给你一次机会。记住,绝对是最后一次了。」

      流水小心翼翼,流水如履薄冰,流水慎之又慎,流水施展七十二项绝技又苦思冥想——

      「风筝,我要对你说的是——风筝,我……阿嚏!……」

      注意,一句话已经用完。

      流水呆呆的看着风筝的脸,风筝默默的感受着流水的注视。

      ………………
      ………
      「阿嚏!阿嚏!阿嚏……」
      「怎么了?」风筝问。
      「没……阿嚏……可能是……刚刚着了凉吧……」说道「刚刚」,流水不自觉的脸红。岂只刚刚,他们完事之后到现在,一直都是没穿衣服的躺在床上,不着凉才奇怪。
      风筝拉过被子,流水顺势和风筝一同钻到温暖的被子里。
      好舒服~~~
      流水把头嵌在风筝肩头。
      「流水,我觉得你变了好多。」
      「哦?什么?」流水轻轻咬着风筝的脖子。
      「以前你害羞的时候分明会远远的跑开啊……可你刚刚怎么没跑?」
      流水的脸又是一红,转身背对风筝。
      风筝的手缠上流水的腰身:「……莫非是……疼?……」
      流水磨牙磨牙磨牙——

      ————死风筝!看我杀了你!

      ……阿嚏!……

      纵欲是不好的,不管你是上面的还是下面的,纵欲毕竟是不好的。
      不注意冷热是不对的,不管你是八十岁老头还是二十岁青年,不注意冷热毕竟是不对的。

      流水一夜风流外加在冷空气里躺了好一阵,结果,不幸的连跑茅厕。小腹里一阵阵咕噜咕噜,疼如刀绞,冷汗一层层的冒,头晕目眩,偏偏那些实质内容却无多。
      流水是个勤于思考的人。这件事情使他明白了两件其他的事情。第一,风筝那天之后不给他帮忙是因为风筝也会很难受吧。第二,如果那次换他在下面,再爬山肯定会疼晕过去。

      正在左思右想时,事情就发生了。自然的,好象理所当然一样。突然的,正在跟自己肚子奋斗的流水完全来不及细想。
      银针飞的很快。三针对着流水的咽喉,三针对着流水的眉心,一针刺左肩井,一针刺右肩井,余下五针射内外膝眼。
      十三根细细的银针射来时,流水几乎应接不暇,在百忙中流水忆起了唯一能当武器使的东西,于是右手挥出,用来解决茅厕问题的竹片在狭小的茅厕中轻转,啪啪的连连劈开银针。
      待得银针全部落地,流水站起身,拉着裤子,高声的喝问:「究竟是谁!」
      远处传来落跑的声音。

      追!

      《南风知我意》
      第八章.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上)

      金阿卯坐在晨曦的暮霭中已经很久了。冰冷的寒露沾了他一身,身上的戏衣像刚从溪水中捞出来一样,湿湿的贴在他身上。寒风一吹,他冷的直打颤,但他还是固执的站在晨曦的暮霭中。
      在他的身边是一棵歪歪斜斜的四百年古槐。槐树的枝条上系满了许愿用的红色绸缎,槐树下摆满了上供用的供品。
      这一夜他只睡了一个时辰。就在这一个时辰里往事如烟般的重现在他的梦境里。金阿卯十五岁被家里卖给师傅时候,也是在晨曦的暮霭中,他清楚的记得比他小一旬同是属兔的弟弟坐在门墩前,用他小小脏脏的手指抠着蚜虫分泌的甜汁往嘴里送。他一路哭,他三岁的弟弟茫然的咀嚼着和满土腥的甜蜜滋味,眼神空洞木讷。于是他离开了生他的江水,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学会了种种戏文,学会了在脸上涂上绯红的胭脂。也是这样的晨曦暮霭,他的师傅终于也死了。死之前留给他这一生唯一一句有意义的箴言——遇水元吉。后来,他看见了他。他就坐在窗口,长长的头发,惨白的麻布衣裳,无神的眼睛。他看出他就像天下所有服丧的人一样,欲哭已无泪,欲笑已无声,静如死水。他就爱上了他。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只要一个机会,深深把那把锥心的七寸钉敲入棺材一样敲入心中,只这样,就可以爱上了。
      远方的晨鼓声声催心肝。
      他抬起头,淡淡的烟雾中,有个白衣的女子踏着轻快的步子向他跑来。女子长发,蛇似的在风中抽搐着身体,脚步轻的好象根本不曾着地一样。
      他渐渐看见女子的白衣没有任何丝线缝过的痕迹,女子的眼角斑驳的爬满蜘蛛网一样的皱纹。
      他感觉到女子和他擦肩而过,长长的白纱比昨天那人白色的麻布衣服还要白,但又似乎没有任何的触感。
      后来女子向城南跑了去。
      金阿卯记起城南根本是一个乱坟岗。

      金阿卯坐下了,坐在了槐树下,小心的铺平戏衣上的褶皱。
      可褶皱多的怎么弄也弄不平。
      已经是很老很老的衣服了。

      金阿卯看见的第二个人是昨天那人身边的小小青年——蓝色的褂子,朦胧的水波目。不久后,他注意到,青年的脚步也是悄无声息的。他很奇怪,分明蹒跚的步伐为什么会悄无声息呢?
      于是他拉住了飞奔的青年,告诉他——若能得你家多情的公子共鸳帐,又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青年一脸愤怒的拂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向城南跑去。
      金阿卯更奇怪了。明明自己学足了戏文里张生的口气,却还不能逗乐台下的听众。

      他决定四处晃晃。
      他的脚步像孤魂野鬼,漫无目的。
      酒楼下有个老妇人在卖菜。老妇人黝黑的瘦皮包裹着嶙峋的骨头,食指像鸡爪一样张开拨弄着自己不大新鲜的菜。他认识老妇人。她就像他的母亲一样,把自己的孩子卖给了人贩子,然后第二个儿子也给卖了,唯一的女儿也在不久前卖到了勾栏里。如果她不像这样老的话,她会选择最后卖了自己,而不是卖菜。
      他走过去,问:为什么。
      老妇人用枯燥的眼睛盯着他:卖无心菜。
      他问:无心菜有心么?
      老妇人阴郁的笑着,血红的口腔中露出唯一一颗牙齿:既是无心又怎么会有心?!

      这个回答叫他打了个哆嗦。
      他没命的逃回槐树下,正好撞上了刚从城南回来的青年。他双手紧紧拦住青年,问:什么名字?!到底是什么名字?!
      他在问昨天那人的名字。江流水却以为在问自己的名字。
      江流水皱着头,告诉他:我叫「江流水」!
      金阿卯愣了一愣。
      ——江流水?!三个水啊!这才是他命中的遇水元吉!
      自己,再也找不到一条回家的路了。

      *************************

      风筝在朦胧中醒来,清清爽爽的晨风吹开他羽扇的眼睛。翻了个身,身边的床塌还是微微温暖的。
      他坐起身,厚实的棉被从胸口滑落,被风一吹,有那么一点冷。他就拉起了被子,把自己的身子完全的蜷缩在温暖的被子里。这样的醒来,说实在,他不熟悉,甚至陌生。陌生的被子,陌生的床纱,陌生的空气。唯一能让他不感觉陌生的人也不在身边。
      ……咯咯。
      风筝听到窗外有人在笑,笑声让他想起黑夜里的夜猫子。
      风筝就攥紧了被子。

      也是银针,不过不是十三根,而是漫天的一把,天女散花一般多如漫天繁星。或快或满,或长或短,伴着窗外的嬉笑声一起冲进着静谧的空间。

      ——暗算!

      风筝浅浅的笑了一下,反手掀起身上的被子,回肘旋转了一番。动作之快,在转瞬即逝间一气呵成,来不及洗思量,尘埃便落定;动作之美,好象青衣舞动的水袖,如怨如慕。
      不管那些银针飞的再高,风筝手中的被子都一一把它们接住。它们深深扎在棉花里,再没有任何威胁作用。

      窗外的笑声更浓。

      风筝翻身跳下地,却一个不防狠狠的摔落在冷硬的木板上,地上的椅子撞到他的左脸,唇角顿时流出了鲜血。他又忘记了这里并非他熟悉的地方。

      窗外的人不笑了。
      这本是一个进攻的好机会。无论是兵家还是武家,天下的人都晓得,面对着高与自己或与自己同样水平的敌人时,措手不及是取胜的不变真理。
      但窗外的人不但不再咯咯的发出笑声,连最好不过的偷袭时刻也放过了。

      不,不是看不出这样的机会,也不是手中再没有暗器。既然能一下子发出那么多的针,那人就该是个武功相当高的人,而且,作为一个进攻者,当你放出十根暗器时,就意味着你有一百根暗器。风筝暗自忖度,这样的情况只有三种可能——一,对方只是试探;二,对方在等待支援;三,对方是友非敌。至于是究竟哪一个,风筝就猜不透了。

      理所当然的,风筝和窗外的人彼此静静的对恃着。

      打破平衡的杀气,是从房门处而来的杀气。
      然后门被踹开。

      风筝手指轻弹,被子上的三根银针随即飞出,一针少海,一针天宗,一针命门,不偏一寸,不慢一分。
      根根索命。

      「风筝你——————————」

      风筝的手指颤抖了。

      ……流水?!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流水那傻孩子啊!
      他把三根银针用避无可避的速度和一针足以穿透人体的狠辣手法向破门而来的流水射了过去!

      耳边忽然一阵呼啸。
      窗外的人又发了一把银针。不是攻击风筝,而是攻击风筝发出的三根银针,试图追上它们打歪它们。几乎在呼啸的同时,一阵叮叮当当,落地的都是窗外人的银针,那三根射向流水的还是笔直的飞去。
      ——风筝的银针又岂是别人打的落的?!

      所有的变故比眨眼的工夫还短太多。
      江流水只看到眼前一片耀眼的银白,之后似乎有什么落了下来,还有什么以不可挡之势向他扑来。他连大叫的机会都没有,下意识里,他在迎面而来的寒气中闭上眼睛。
      有什么东西逼近了他三处要穴,几乎也在同时,叮的一声,只一声,所有的威胁蓦然消失。他心一松,双腿顿时软了下来,重重跪在地上。

      「流水?!流水?!伤到没有?」
      传来风筝焦急的呼唤,流水赶忙睁开眼睛时,就看到风筝倒在地上,焦急的向他这里爬来。
      「风筝,别过来!地上都是针,会伤了你!我只是腿软动不了。」
      风筝似乎没有听见,双手撑地,一点点摸索着:「流水!流水!对不起……对不起……」锐利的针刺破了他的手指、手臂、手掌,在他移动的这一点地方流下条条细细的鲜血痕迹。
      流水不顾自己双腿酸麻和小腹纠痛,用最快的速度跑去一把抄起风筝的双臂,反之,风筝的动作更快更坚决,他回手把流水那孩子紧搂在怀里。
      「风筝……?」
      「对不起,我居然没想到是你……」
      风筝发现自己变了好多。在那深白浅白的梨花开处,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什么都了然于胸。那时的自己决不会犯这种错误,不会连流水都分辨不出来啊!
      又……怎么会……

      窗外的人又笑了起来,齿冷不屑的笑着:「果然。天下唯一能打落你的暗器的人只有你自己,就像天下能伤害你的只有你自己一样。真是……虚伪。」
      边笑,边远远的跑了开去。

      流水要追,却被风筝拉住了手臂。
      「风筝?」
      风筝黯然的摇头:「他不是坏人,我察觉的出。」
      流水回转身来,静静的凝视着身边的人。手指抚上风筝流血的嘴角,心痛的说:「你撞到了?是我不好,明明说要当你的眼睛,就不该留下你一个人,不该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计,不该赶回来的这么晚。」

      「啊~~~~~~~~~~~!!!!!!!!!!!!!!!!」

      蓦的,客栈楼下一声尖叫。
      流水挺起身,握住衣袍下的长剑:「我去看看怎么了。」
      风筝放开了流水的手臂。

      血红,血红。
      推开门看到的就是一片血红。
      客栈的墙上插满了血红的针,可见发针的人用的是入木三分的手劲。江流水发觉自己掉入了一个诡异情况,一个人引开他,一个人袭击风筝,还有人插了满墙的针——莫非,他们早已经被许多在暗处的人包围了?是谁?是谁?!流水再细看那些针,一股彻骨的冰冷从脚下直冲脑海,原本就不舒服的身体此时更加沉重。

      那些红色的针赫然拼成四个字,血淋淋的大字。

      ——汉——江——有——难——

      ****************

      流水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的头痛,他的手痛,可他的心更痛,他的心里一直装着那条生他养他的汉江。小心的扶着风筝上马,流水双手忍痛撑鞍,一个矫健的翻身,稳坐在风筝身后。
      「风筝,我们走!」
      风筝应了一声,知道那孩子双脚一加马肚子,飞也似的冲出这个黑暗的地方,向着另一个黑暗的、不能分辨的地方而去。若不是身下的颠簸,风筝是不会觉得自己在运动的。也正是因为强烈的颠簸,风筝从真切的感觉到身后人的颤抖。——透过层层衣物,毫无保留的传递给了他。
      他,轻轻握住他的手,两双同样带伤的手。

      短短的行程之后,流水忽然勒住了缰绳。
      「发生了什么?」风筝问。
      流水咬住了下唇。
      在他面前的是一层人,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到一起的理由只有一个,为的是那棵老槐树和槐树上倒挂的尸体。尸体已经僵硬,扭曲的脸孔上也曾经涂满丹蔻,但对死亡的恐惧叫他在最后的挣扎中流下两行泪,泪水滑过绯红的眼角,直流下扭曲的手指。人们笑着,把那人的死去当作一个不入流的笑话,伸出手,在冰凉尸体上戳了一戳,又用指甲抠那张闭不上的下唇。尸体的舌头长长的伸出来,也成了人们谈论的对象,甚至有人拿了皮尺细心的量起舌头的长度,好象在一个安静的傍晚,丈量他们晚餐吃的猪舌的长度。明亮的日光下,人们的表情僵硬如尸。
      看到这里,流水一哆嗦。

      「流水?」
      似乎被风筝唤回了神志,一手搂住面前的人,流水死死的盯住尸体:「有人死了。」
      「谁?」
      「昨天的那个小生,」流水顿了一顿,「我今天早上明明见过他的,我本应该去救他!」是啊,他在他的身边过。那个人神色茫然,已经没路可走,已经别无选择,他却自顾自的从他身边跑开,甚至还推开了他,如果当时他能稍稍细心一点,那么那个人就不会死了吧?
      风筝姗姗的笑了。他很平静,他知道很多事情,他明白很多道理,他有太多出人意料的行为,他是他见过的最纯洁善良的人,可,他说:「你救的了一个,你救不了天下人。」
      他说的时候,那个青年手臂紧了一紧,说:「这不是我的错,当然,这也不是你的错。」
      嗯,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人一出生,自然是三六九等,有的贫贱有的富贵,有的毫无建树就可以花天酒地,有的一世辛劳却无法和爱人长相厮守。流水觉得很幸福,至少他的身边有个风筝,有个小小的汉江会。在哭泣的时候风筝会捧住他的脸,在闲暇的时候也可以彼此悠闲的肆意笑闹。
      「帮我一个忙好么?」
      「当然。」流水一口应承下。
      「帮我问问死去的人叫什么。」
      流水下马抓住了人打听,无数的脑袋争先把自己知道了倾吐出来。那些平日里悠闲惯了的人显然对这种话题有病态的爱好。在这些人世界中,死亡并不像死亡的本身一样可怕,真正可怕的是缺少了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会叫他们变成没有水的庄稼。
      死去的人叫金阿卯,黄金的金姓,卯兔年的生人。上天似乎很开玩笑的注定了他的一生——盼着黄金却得不到,只有贫穷,贫穷到了极至惟有寻求一种特殊的解脱,兔爷。
      金阿卯说的很对,他自堕落,何干他人。
      风筝听到江流水用干涸的嗓音读出三个字:「……金阿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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