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落

　　【五】
　　展昭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未至门前，就嗅到一阵扑鼻的香气，似乎是火腿鲜笋汤的味道，这才想起邓仲识原本是来叫他用饭的。

　　推门果然看到一个小厮在摆饭，一旁的小炉上的砂锅还在冒着热气。见了自己，小厮果然欣喜，忙道：“展大人可算是回来了，适才来人说展大人和邓大人正朝这回呢，小的就忙忙把饭菜热了。展大人别饿着。”

　　展昭见桌上摆的菜肴倒是丰盛，白饭米粥，馒头花卷，两荤两素连着一汤，只怕是知府大人不知道他的口味，特意多叫了。只是他一个人怎么吃得完？

　　展昭道了声谢，净手准备吃饭，随口问：“你叫什么？”

　　小厮恭恭敬敬答道：“小的姓袁，家中排行第七，是府里司茶水的小厮。展大人叫小的小七便是。”
　　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的盛了一碗热汤端来：“展大人先喝完汤垫垫，虽说清明断雪，可小的娘亲也说，初春的，最该捂暖。”

　　展昭接过那碗，果然香气扑鼻，笋丝切的粗细适中，笋丝清淡，火腿又可以调味，地道的江南吃食，入口鲜美，适才身上的凉气一下就散了。
　　小七见展昭一下喝完，想是极为喜欢的，便问是否要再添一碗。展昭摇头，坐下来端了米粥便吃，小七见展昭不端架子，更是喜滋滋的，想着邓大人果然说没错，开封府来的和别的京官不一样呢。

　　展昭吃了两口，抬头见小七喜滋滋的乐，也不知在乐什么。不由也乐了：“小七，你可用过饭了？”

　　小七一楞，才明白是在问自己，忙忙回道：“回展大人，还没呢。”

　　展昭指指一旁的空凳子：“那便坐下来一起吃。”

　　小七吓一跳，第一反应就是忙不迭的推拒：“展大人吃吧。小的还不饿… ….”话音未落呢，腹中就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咕唧声，小七立刻红了脸，站那里不知所措。

　　展昭笑笑：“我一个人吃着无趣，不如你陪我边吃边说话，讲些杭州城的趣事给我听。”

　　见展昭说的自然，人又亲切，不由得胆子大了些，再推拒倒成了矫情。便笑嘻嘻地搬了凳子坐一旁吃了。展昭见小七似乎格外爱那盘西湖醋鱼，便不动声色地将那盘菜往他那边推了推。只偶尔聊了几句，说些家长里短，例如家里有几口人，老人家身体可好，有没有中意的之类的琐碎。

　　小七瞧着展昭人也年轻，竟是比家里的大哥还要小几岁，不觉间话也多了：“展大人可是头一回来咱们杭州？古语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展大人这回可得得了空好好逛逛。”

　　展昭笑说：“只怕不得空。本来这趟祭祖了就想来杭州走一趟，结果叫事给耽搁了。”

　　小七塞了一筷子的鱼肉进嘴里，边嚼边皱了眉：“可不是，那刘员外可是杭州城里出名的大善人。每年施粥赠米的不算，逢年过节了，还在宅子门口放烟火，谁都能去看。拿今年来说，特特地叫了放杭州城里烟火张新出的火树银花… …听说那烟火贵得很，要十两银子放一回。可是叫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开了眼… …展大人您说，这样好的大善人，怎就忽然寻了短呢？”

　　展昭笑笑没说话，低头吃了两口粥，喃喃道：“就是怎么想，也想不通为何要去寻死… …也不知道刘本昌有几个子女，只怕现在乱成一团了吧… …”

　　小七惊讶道：“展大人还不知道么？那刘员外没儿子。”

　　展昭也惊讶：“女儿呢？”

　　“也没。别看刘员外那么多夫人，可是肚皮都不争气，临了了连个摔碗敲盆的都没。”小七说着也不由得有些伤感，“小的邻家住的是以前杭州府里的侩子头，一辈子不知道砍了多少人，邻里街坊的都嫌弃他血腥重，不肯把女儿嫁给他，临四十了连房媳妇都没娶上。上月去瞧他的时候还见他唠叨，说若是老了病了，连床边端口水的都没有。展大人你说，可怜不可怜？”

　　展昭没说话，望着对面墙上爬的满满的绿萝出了神，待小七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低头夹了一筷子菜，道：“是可怜。不过那刘员外既然家财万贯，寻个亲戚家的孩子过继来养也是行的不是么。”

　　“有，自刘家十年前迁来杭州府的时候就有个侄子在身边，刘员外对那个侄子可是宝贝的紧，请了最好的教谕来，指望着刘公子将来一朝中榜，再娶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将来刘员外含饴弄孙… …”大概是在衙门憋得久了，小七一打开话匣子就关不上，跟倒豆子似的，“可是谁想呢，五年前那刘公子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了，竟然卷了刘员外一大笔钱跑了个不知所踪，可是把刘员外当时气得一病不起。险些就没缓过来… ….展大人您说，这刘公子是不是算是忘恩负义？”

　　展昭一顿，轻轻摇头：“既然那刘员外当那刘公子为亲生儿子看待，那将来刘家一切不都是刘公子的？何必还要做多此一举之事？可见是说不通的。必有内情吧？”

　　小七也摇头：“这个外人可就不知道了。只知道那刘大夫人为了给刘员外冲喜，自作主张给刘员外娶了一房姨太太，便是如今的四夫人。听说那四夫人千娇百媚，可是个大美人。”

　　展昭失笑：“说的好像你见过似的。”

　　小七一阵脸红，哼哼唧唧扒碗底的饭：“小的可没福气进刘府，不过展大人倒是可能见着——展大人明日不是要去刘府查案？到时候若是见着了那四夫人，可回来说给小的听，是不是个大美人。”

　　展昭一碗粥很快见了底，见小七一脸期待，倒觉得好笑：“展大人是去查案，又不是去见大美人的。”

　　小七此时已经不算拘束，笑嘻嘻道：“若是查案之时有美人，岂不是更好？”

　　展昭没接话，抬眼去看那满墙的绿萝。
　　一旁小七已经收拾好了食盒，又麻利的打了水。道：“展大人洗了脸早点歇了吧。”

　　展昭点点头：“我是困了。”
　　又瞧了一眼对面：新春出新芽，展昭目力极佳，接着月光，也能看到那颤颤巍巍的新嫩芽苗，只是虽然这绿萝鲜美，却不得不攀附在老墙之上，若是有一日老墙轰然倒塌，那依附于上的绿萝有该如何自处呢？

　　展昭一直以为刘本昌是有四位夫人。可是等到一早随邓仲识往刘府去了以后才知道，刘本昌原来有五位夫人。

　　大夫人的年纪和刘本昌差不多，一脸慈眉善目，沉静的很。就连展昭等人去的时候也还是手持着佛珠，对于刘本昌的死再次被提及，反而悲伤并不明显，像是看开了似的。

　　二夫人据说是大富人家的千金，当年对刘本昌算是一见钟情，于是刘本昌便娶了回家做二夫人。说是二夫人，其实家中上上下下，全是这位夫人说了做主。穿衣打扮自不必说，搭配的首饰和发髻都十分考究，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即便现在在为亡夫戴孝，也依旧是一派的端庄。

　　三夫人并不十分貌美，但是为人脾气极好，温和如解语花，大概知道自己没多少见识也不认字，所以便让自己性情温婉，从容大度。就算是与展昭等人交谈，也是十分温和，就连哭泣都是含蓄的。

　　四夫人便是小七说的由大夫人做主娶进门的。果然是容貌极美，清丽脱俗，只是身子十分羸弱，性子也很忧郁，一年中有大半年时间都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待着，不爱见人，也不爱说话。就连官府来人，也是叫下人带了话委婉推拒。

　　五夫人才十八岁，进府不过一年，出身不如二夫人富贵，性子也不如三夫人温婉，容貌也比不过四夫人，但是五夫人胜在青春年少，说话虽然多，可是处处都透着青春的灵动。据说她是刘本昌目前最为宠爱的夫人。也同样是因为这样，对于刘本昌的死，这位十八岁的夫人悲伤之情最为明显，自然，对自己未来的担忧，更是超过了自己夫君死亡的伤感。

　　这个时候展昭还年轻，并不懂得为什么男人可以爱上不同的女人。直到很多年以后展昭才明白，刘本昌的这五位夫人，囊括了男人梦寐以求的女人类型，更是代表了一个男人一生审美情趣的发展轨迹。

　　而刘府里的景致，更加是融汇了江南美景的精华，正庭华美气派，却也并不妨碍各个小院里面自有一番别样风情。石榴海棠争奇斗艳，荷塘此时虽然只有荷叶田田，却可以相像日后的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气派。
　　行走其中，不管是展昭还是邓仲识，都不由感慨：果然是江南大户人家。将江南的园林之美，尽数收入其中。精巧又不失大气。
　　邓仲识道：“展大人供职帝都，怕是多在皇城内行走，这样的景致该入不得大人的眼去。”

　　展昭笑笑：“皇城景致多重气势，倒是少了几分江南的秀丽婉约。固然牡丹国色天香，可是那桃花吐蕊也别有风味才是。”

　　见展昭料及桃花，邓仲识倒是有了个发现：“说来也奇了，如今这个时节正是桃李纷飞之时，进了这刘府，怎么反而一株桃树都不见？”

　　展昭也奇怪：“可不是，别说桃树，就连枝瓣相似的梅花李树都无… …莫非刘员外不喜？”
　　言至于此，自然要询问刘府的管家，二人的目光齐齐往身后亦步亦趋的刘管家望去。

　　刘总管察觉二人视线，清咳一声，恭敬道：“回二位大人的话，小的是三年前才进刘府任管家，只道三年前进府之后便得知府中并无二位大人所提及的花木。至于究竟是和愿意… …小的并不知晓。”

　　邓仲识道：“许是青菜萝卜各有所爱罢。眼下的事情该是先查出刘员外为何自尽才是关键不是？”

　　展昭点点头：“正是如此。那楚为那边可有了什么线索？”

　　“前日才回的，想必也不会这么快吧… …”

　　大概真的是各有所爱吧。你喜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却爱牡丹唯有的真国色，更是有文人隐士，偏爱那秋风劲草的柔而不倒的坚韧。大概… …真的是各有所爱吧。

　　展昭与邓仲识疑虑的，唯有那晚在尸房所见的刘本昌的最后一眼：那双眼睛中透漏的惊恐与绝望，冰凉僵硬的指节握住的形态，究竟是临死前看到了什么？让这个最是不该去寻死的人选了最离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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