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落

　　盛夏的江宁酷热难耐，又是正午时分，骄阳烈日的，晒得人头晕脑胀。李延寿在下面等的个半死不活气息奄奄，想着若是平日来到这凉快之地，只怕早就解开衣裳跳下水中畅游个痛快。只恨今日是来跟随办案，上官尚且严谨不拘，自己又怎么敢去放肆？

　　小不忍则乱大谋。热晕事小，丢官事大。自己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总要不求升官发财，也要求得平平顺顺。
　　于是依旧在等。
　　脑子里的想法渐渐一件件退去，一开始还想着该如何寻找线索，营救百姓，现在只有一个念头绕来绕去：“展大人怎么上去这么久？”

　　其实展昭上去的时间并不算久，至少对于他来说。绕着那里面的山洞转了三圈，除了已经干涸的血迹和兵刃以外，居然没有发现一点其他别的东西。
　　不正常。
　　不该是这样的。

　　展昭觉得很疑惑。白玉堂也觉得很疑惑。
　　白玉堂的推断是这里并没有其他的机关，山洞也没有人工凿开的痕迹，大概是夜三更发现了这处天然而又隐蔽的石洞，故而拿来作为藏身之所。可是以这样的地形来看，人尚且不容易上去，更何况是带着一堆财物和女人。所以，一定有另外的藏身之地。

　　而展昭也认同白玉堂的看法，可是他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仅仅找到夜三更的老巢这么简单，而是要从这个凶案现场找到杀害夜三更的元凶。

　　“元凶？”白玉堂笑，“夜三更罪无可恕人人当诛。”

　　“罪无可恕自有律法惩戒，岂能人人都充当执法者。”见白玉堂不屑一顾，展昭又道：“若是人人都想私下解决罪无可恕之人，那这世道又会乱成什么样子？”

　　“律法？律法是为了保护善良的百姓。你们官府做事婆婆妈妈，拖上一天便就会让那个人多一分活着的可能，不如痛快一刀下去，大快人心。”

　　展昭认真想了一下白玉堂的话，反问道：“白兄觉得这样便是大快人心？”

　　白玉堂下巴一抬：“难道不是？”

　　展昭反而笑起来：“那白兄手中之剑又能够震慑多少人呢？”

　　白玉堂一愣。

　　展昭又道：“大快人心也好，依法处理也罢。纵然是我胆小怕事，我不愿为了一时的痛快让我背上麻烦，所以与其那样，不如把这麻烦丢与官府，岂不是更好？”

　　前面一半不知道白玉堂听了作何感想，可是后一半却叫他大笑出声：“那猫儿你如今进入官府又算什么呢？自找麻烦？作茧自缚？”

　　展昭也笑，但却没有回答。
　　或许白玉堂说的没错，我自己作茧自缚自找麻烦。不过或许还有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我也曾经是江湖人，身上也流淌着江湖人的血液，纵然压制的如何好，可是那踏马落花来去随风的潇洒和自在还是叫我羡慕。我既然不愿意自找麻烦，那么我只能想办法让那种麻烦转变成本职。

　　白玉堂有一句话说得对，律法是为了保护善良的百姓。若是官府让人伸冤无门有哭无处述的话，那么这样的官府留着何用？若是这个时候江湖人还不出手，那就真的愧对于一个侠字。

　　展昭一时无话。白玉堂却道：“猫儿，你说卫家那个姑娘会不会根本不是夜三更抓走的？”

　　这次要换成展昭一愣：“什么？”

　　白玉堂倒是认真起来：“你想啊，那卫姑娘是不懂武功的对不对？那是杀死夜三更他们的却是个武功很好的女人，这就对不上了对不对？所以会不会根本就是那个马知府推断错误，那卫家的姑娘根本就不是夜三更抓走的，跟夜三更根本没关系… …”

　　展昭笑着截住他的话：“那是怎么回事呢？难不成是卫姑娘不满婚事与人私奔？”

　　白玉堂道：“并不不可能啊，卫临海死了这么大的事，江宁府都快掀翻天了，可是那卫家的所谓亲家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你想这是人做的事情么？卫姑娘看不上也是情有可原的吧？私奔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展昭点头：“私奔是有可能，可是就像白兄说的，卫家出了这么多事，江宁府和开封府都惊动了，为什么那个私奔的卫姑娘都不见回来看看？哪怕是在灵前哭一哭以尽孝道也是应该的不是？”
　　展昭见白玉堂瞬间无言，复又笑起，“不过你说的一点我倒是很赞成。卫姑娘的失踪和夜三更的死，大概真的可能只是巧合。”

　　白玉堂正想问那若是真是巧合岂不是又是无头公案你们官府的事情怎么这么麻烦，爷很忙，没空陪你在这里找尸体… …可是话还未出口，就听到身后有人忽道：“下官记得展大人日前还说不信巧合，如今倒又相信巧合了。”

　　白玉堂一惊，他一直和展昭说话，居然没有听到有人进洞来，而且似乎来了挺久，还听到了他们的部分谈话。“猫儿，他是谁？”
　　听这个人的口气，似乎认得展昭，不引见一下么？

　　其实在那个人说话的时候展昭就已经听出了是谁，在转身之前，他脸上原本的笑意瞬间隐去，可是转过身后，又落了些许淡淡的笑意在脸上：“楚捕头… …好久不见。”
　　真是… …冤家路窄。

　　夜已经很深，远处的鼓楼已经遥遥打了二更的鼓，公孙策处理好今日的事务走过书房，远远看到房内居然还亮着灯火。
　　‘京师火警甚严’，为了防止火灾，朝廷颁布的灯火令中有‘将夜分，必灭烛’的规定。若是不然，军巡铺在望火楼瞧见，只怕会引来一场虚惊。
　　军巡铺归属开封府管辖，所以开封府自然可以作为例外，许可开封府府尹夜晚秉烛办案。

　　公孙策知道包拯一向办案严谨，为了预防错案漏案的发生，往往一桩案子都要慎而又慎。常常为此深夜不眠。可是包拯年事已高，如此这般下去只怕身体会吃不消。
　　公孙策正准备进去劝说两句的时候，有衙役来报：开封府有客来访。

　　宵禁的时候居然有客，着实令人惊讶。
　　不过看衙役的神情似乎不是来着不善的那类，于是便做主有请。

　　来者一身墨绿色便服，圆圆的一张脸很是清秀和年轻，一见到公孙策前来便朝他一笑，眉眼弯弯很是讨喜：“公孙先生！”

　　见他俯身就要拜下去，公孙策急忙阻拦，道：“离朱不必如此多礼。”

　　“公子说礼多人不怪，何况后生晚辈总要恭顺和气才好。”离朱说着，眼珠却一直左右瞄看，“离朱是有事来见包大人。”

　　“是章大人派你来的？”

　　离朱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今日事今日毕。离朱要求见包大人。”

　　公孙策点点头：“大人在书房，你可随我来。”汴京城的夜晚多少有些凉意，公孙策瞧离朱额间居然还有汗水，可见一路走来路途并不轻松，于是也不再多话，转头就走。

　　离朱点头，缓步跟上。
　　书房内灯火通明，偌大的案几上摊放着各类卷轴，有的摊开散乱有的甚至还没有解开绳扣。离朱粗粗看一眼，发现那些卷宗绝大部分都是往年旧案，有的卷轴纸质发黄，年岁甚至比他还大。真的能够从这一摊如乱麻一般的混乱案子里面找到线索么？

　　包拯端坐在案几后，低头凝神端看一卷卷宗，旁边的茶水分毫未动已经凉透，公孙策压抑心中的轻叹，上去道：“大人，章府的离朱来了。”

　　离朱见包拯自书堆中抬起头来，便从袖中取出一卷小小的书帖递予公孙策，道：“离朱今日整理的时候，发现回报请书帖内容的时候漏了一份，想着不妥于是便送来了。”

　　包拯想着这该是章长蘅的吩咐，于是便回道：“劳烦你特意前来，着实辛苦。代本府多谢章大人费心。”

　　宵禁之时出入有许多不便，公孙策亲自将其送到侧门，又嘱咐了几句才目送离朱远去。走回书房的路上却遇到了王朝来寻他。言说包大人看过离朱送来的案卷之后，点名要取一份二十多年前的旧案。
　　公孙策不明所以，可是依旧还是吩咐王朝去回话即可就来，同时叫了一个小厮掌灯跟随，带着钥匙去开启卷宗库。

　　开封府的卷宗库很大，存放着自开国以来开封府以及辖区所办理过得案子，有悬案也有结案。而其他的卷宗则移交大理寺或者中书门。公孙策并不知道那个案子是否存放在开封府的卷宗库内，可是既然包拯说从这里取，那么这里应该就有。

　　无忧门第三任门主解无常的命案在当年是一桩结案。因为那是当年临安镇县令所发下的赏金令，一百两银子悬赏解无常的人头。那是孤注一掷的无奈之举，可是居然真的有人揭下了赏金令，割下了解无常的人头丢在县衙门口。奇怪的是没有取走那一百两赏银，只留下了一张张牙舞爪的纸条，写着临安县令欠下一百两，隔日来取云云。
　　最后到底取没取，或许也只有临安县令和那个人知道。

　　这件事情曾经沸沸扬扬传了很久，可是再久也会淡下来。江湖人心思难测，行事难以捉摸，什么怪事都有。既然人家高兴，那咱也议论议论，横竖不搭界，也犯不着去知道那人是谁。

　　可是这件事情，跟冯谦的死有什么关系？
　　公孙策想着包拯这个动作是在离朱送来卷宗之后，那么，那份卷宗才是关键。

　　离朱原以为章长蘅去了南清宫必不会这么快回来，可是等到他回府的时候却知道章长蘅一早就回了府中，眼下正在书房。

　　离朱这下惊得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一溜烟小跑就过去了。到了书房以后发现里面只有章长蘅一人端坐在窗前的软榻上看书，既没有点蜡烛又是背对着月光，使得离朱看不清楚章长蘅此刻的脸色。

　　离朱知道已经过了章长蘅习字的时辰，往常他根本不敢延误，可是近日他以为章长蘅至少会在南清宫用过宵夜才会回来。可是错了就是错了，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离朱赶快裁纸磨墨，准备润笔的清水。可是等到他弄妥这一切以后，章长蘅也没有走到桌案前的意思。
　　离朱只好将笔墨纸砚又摆到托盘上端到榻前，许是今日公子来了兴致，想要作画也不一定。

　　忙完这一切后，离朱默默退后几步，沉默了一会，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公子… …”

　　话音未完，‘啪’的一声，章长蘅已经将砚台朝着离朱砸了过去，没砸准，一方厚重的砚台擦着耳朵过去，落到地面摔成了两半。

　　离朱的冷汗瞬间透了前后衣襟，有大半的墨汁浇到他的头上，墨水顺着脸颊流下，冰冷而浓腻，像血的感觉。离朱扑通一下子跪倒，颤声道：“公子！公子！… …”

　　章长蘅余怒未消，将那一盏清水又砸了过去，溅湿了离朱一声，墨绿色的衣裳如今已经污得不成样子。

　　“你知道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离朱抬头仔细观察着章长蘅的神色，小心道：“公子如何惩治离朱都不要紧，只一样，别气坏了自个… …”

　　章长蘅冷笑起身，带起一阵窸窣的衣纹声：“是谁叫你把那份卷宗给了包大人？”

　　离朱怔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呐呐道：“那份… …那份确实是冯大人办理的案子。”

　　“可是我压下了！”

　　“可是公子并没有说缘由，若是公子是因为私情，那是于理不合的！离朱纵然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万一被人查出公子私下扣下卷宗，会对公子不利。”

　　章长蘅在离朱面前蹲下，平视于他：“这么说，你是为我好。”

　　离朱低下头。

　　“可是你知道不知道，那件案子，是先帝指明扣下的… …”

　　离朱怔住，猛然抬头看他。

　　章长蘅继续问：“你又知道不知道，先帝为何要扣下这个案子？”

　　离朱摇头。

　　“想必你也看了那个案子，你应该知道无忧门是不是？那个案子就是无忧门犯下的，无忧门血洗西溪方家，导致方家家主方凌华被害，方家满门包括庄内一干老小一百六十八人死于火海之中。因为死的人太多，震动天听，就连先帝也知道了这件事情。可是无忧门实在太过于强势，以至于围剿无忧门的事情就这么被搁置，还是后来武林盟主的陌家出手，当时陌家的家主陌楚衍散尽家财集结武林白道人士突袭无忧门，一夜之间将无忧门夷为平地，又花了三个月时间追杀余党，直到无忧门彻底灭绝。”

　　“后来陌楚衍退出武林盟主之位不知所踪，杀害方凌华的凶手正法，虽然那些武林人士私下决断有违律法，可是因为牵连甚广以至于不了了之… …”说到这里，章长蘅神色微凉，“你以为这件事情冤有头债有主，就算结案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无忧门一向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那么，是谁指使无忧门去杀害的方凌华？”

　　离朱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拿眼睛瞪着章长蘅。
　　方凌华并非是无为之辈，他是当年江湖第一神医，风流俊雅光华内敛。而且为人温润至诚，谦和有礼，在江湖上声名赫赫。与他交好的都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其中便有当时的武林盟主君子剑陌楚衍和妙手书生甘平。
　　据说就连方凌华成亲之时，江湖上的名门正派也都悉数捧场。可谓风光无限。

　　可惜成亲后不到两年，方庄覆灭，方凌华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三岁。当真是天妒英才。

　　可是这不是重点。
　　江湖第一神医也好，声名赫赫也罢，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无忧门居然敢冒着激怒江湖白道的危险去血洗方庄杀害方凌华，这就表示那个幕后凶手出的价格一定不低，甚至高到超出任何一次的筹码，以至于让无忧门门主铤而走险。

　　那人一定富可敌国，否则无法请动无忧门冒险；而且一定权势颇大，否则不会让先帝下令将此事压下。
　　… …

　　倘若此事被包拯重审… …

　　离朱越想越害怕。他忽然意思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包拯这个人，性子绝强，人都说不撞南墙不回头，包拯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只要坚持一个理字，哪怕今天严惩凶手后明天要包拯送上自己的人头，包拯也会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答应。

　　这样的认真和坚持叫人佩服，也叫人害怕。

　　离朱结结巴巴道：“公子！公子！离朱不知道会这样！离朱真的不知道！”他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离朱马上去找包大人要回那份卷宗，就说是离朱弄错了，那份并不是冯大人的卷宗，离朱马上… …”

　　“够了，”章长蘅摇头，掏出手帕仔细为他擦干净脸上的墨汁，“去洗把脸。叫人把这里收拾了。”

　　离朱不明所以，只能看着他。章长蘅起身，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边往回走边道：“你是我的贴身侍从，无论你做什么，别人都会认为是我吩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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