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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雨渐渐下大了。
淅淅沥沥连绵不绝的雨水从阴沉的云朵中落下,如同丝线一般将周围包围。江南本就雨水丰盈,这场雨,只怕要下整夜吧?
“半夜便会停了。”一旁的了然禅师似乎看出他的心事,笑嘻嘻地替他斟满面前的茶盏,“晚来天欲‘雨’,能饮一杯无?——也是妙极了!”
“可是… …”展昭苦笑地看着眼前茶盏中琥珀色的液体,“为何展某要跟着大师躲在这里偷喝酒呢?”
“吓… …这酒不是展大人带来的么?”了然禅师一副受冤的样子,“出家人最是不得拒绝的,若是回绝了,岂不是就不够慈悲了… …阿弥陀佛——”
展昭忽然有种叫人捉弄了去的感觉,他原本也是存了捉弄的心事,想着总不能欠了债去,于是借着来此告别的机会把债务什么的统统还清,结果被雨困住了不说,还背上了个唆使出家人偷喝酒的罪名。
当真冤枉…
不过头一遭与出家人一同赏雨饮酒等待昙花盛开,实在是一桩趣事。有趣的事情,谁都会喜欢的。
“大师算的不错么?真的是今夜这些昙花就会开?”一连被灌了大半坛的酒,展昭只觉得头都比平时大了些,可是眼前的半壁昙花,却依旧没有丝毫要开的意思。“莫不是看错了吧?”
“老和尚怎么会错?展大人再怎么看老和尚还是老和尚。”
“大师,展某说的是昙花… …”
了然禅师笑眯眯又为展昭斟满了一杯酒:“老和尚还是喜欢展大人头一回见时候的称呼… …老和尚本就没有展大人高,老了就跟是,怎么能担得起大师这个称呼呢?”
“头一回?头一回我该是叫了方丈师父的吧… …”展昭端起酒杯迟迟不喝,只直直的盯着眼前的老和尚:“展某怎么觉得… …这位师父是在故意要灌醉我?”
“展大人若是千杯不醉,老和尚怎么灌也是枉然不是?若是要醉,即便一杯也是会醉的… ….”了然禅师往嘴里丢了一粒花生米,依旧笑眯眯,“展大人属于前者还是后者?”
展昭眨眨眼,回答道:“不管江湖还是官场,没有一点酒量是不行的,可是我跟那府里的公孙先生不一样,我酒量不怎么样,所以我总是节制不让自己喝多…. ….”
了然禅师一直在看着他,眼神里依旧是看不透的、善良的笑意。
“以往若是有人故意灌我酒,我当然是知道如何应对,可是今儿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说是师父与我一起偷喝酒,可是我适才才发现… …师父杯子里的酒还是满满的第一杯… …下酒的吃食倒是快被师父吃完了… …”
展昭抬起头,触到了了然禅师温和的笑意。
“师父,你是故意灌醉我是不是?——你要什么?要套什么话?要问什么?要得到什么?——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偏不上当…. …”
“展大人认为老和尚要套什么话呢?展大人身家清白,就算是之前在江湖上身世不明,可是入了官场,祖籍何处、何人为师、红颜有几多、便是生辰八字只怕有心人要打听也是不难的… …即便是老和尚我,多少也知道一些… …”
展昭喝下茶盏里的酒,忍不住问道:“那老和尚知道展某什么呢?”
“展雄飞,常州人氏,拜鲁南剑宗孟若虚为师,剑法出众,有南武林第一剑之称。当然,南侠的轻功与袖箭可并肩者也是寥寥无几… …展大人,老和尚说得对不对?”
展昭点头:“对,便是这样——翻来覆去的话都是这样。前面的话见谁我都这么说,后面的… …恭维也好,真心也罢,听久了也真的有些厌倦。”
了然禅师道:“客套这种东西,在哪里适用,有话说礼多人不怪,虽然大家都知道是废话,可是还是那么多人说——因为他们觉得别人都在说,若是自己不说便就怪了。”
展昭半依靠在矮桌上,用手撑着头,笑道:“师父是不是也觉得展昭这人也客套的很?”
了然禅师大笑:“人说南侠温文有礼,想必也不是虚言。”
展昭也笑:“师父也客套。”
了然禅师沉默,只是笑着看他。
展昭回避开老和尚的视线,歪着脑袋盯了面前的半壁昙花好一会子,才喃喃道:“师父的寺庙破得很… …作为主持也不打理打理,怪不得香火不如灵隐寺… …”
了然禅师见展昭孩子一般趴在矮桌上半闭着眼睛,想是困了,道:“展大人若是困了,老和尚就交代徒弟给收拾禅房出来… …”
展昭摆摆手,抬起头来看了然禅师,片刻后露出浅浅的笑意来:“说好陪着师父偷喝酒,若是这坛子罪证没消灭干净,明天师父怎么跟徒弟交代?”
了然禅师看着他明朗的眉眼——人说相由心生,既然眉目如此干净清明,心底也该如此。
“不必交代。佛家有云,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展昭低笑出声,“师父坦然,所以才能说出坦然的话… ….为何不去大庙修行?”
“老和尚多年前路过此地,便就见这废弃小寺中蛛网结窗,唯独这半壁昙花开地茂盛。老和尚想看这半壁昙花盛开的景象,于是便就将这小寺打扫安居于此日日等待… …”
展昭面上略有吃惊之色:“便一等等了这么多年么?”
了然禅师点头:“花木不若人心,若有心,自然可以等到花开那日。”
花木不若人心… …展昭心中重复这句话,片刻又饮下茶盏中的酒,“如今师父等来了,那么下一年,师父要等什么呢?”
了然禅师笑开,“既然等到了花开,自然于月下摆上一杯水酒邀故人赏看这半壁美景。——人说借花献佛,老和尚身无长物,便是眼前半壁昙花都不是老和尚所有,但世间美景岂可辜负?老和尚等了多年终于等到,总是不枉了。”
故人… …故人?展昭心想着我与你初次见面怎能称故人,可是又想起了前几日请客时候老和尚说的话,“是… …一见如故也可称为故人的… …”
了然禅师只淡淡地笑,“能与故人聊天,老和尚高兴的很。”
“师父没有其他的故人了么?”
“自然是有的。”了然禅师一瞬间神色微凉,“愿来日老和尚也能与那些故人相聚,如从前那般。”
“看师父的神色,师父的故人皆已经是故去之人了吧?”
了然禅师有几分惊异,抬眼去看他。
这样清明的眼睛,心中果然也是雪亮明澈的。
想到这里,了然禅师叹了一口气,将那杯丝毫未动的酒洒在春草之上:“老和尚退出红尘外,生死自然看的通透一些,若是死后黄泉能够见到久违的故人,那么黄泉于老和尚来说,实在是好。”
展昭一时酒意上涌,只觉得头重的很,索性趴在桌上只拿眼睛看他:“左传中有‘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句子,道家也有碧落六重天的说法。人说修行之人死都都登极乐,不知这极乐之地到底是黄泉还是碧落?”
了然禅师听他这话复又笑起:“便是去哪也要去了才知道。活着的时候好好活,死了便安安心心毫无遗憾的去死,人若是做到这份上,才算是活得圆满。”
展昭笑起,将酒坛最后一杯酒倒了出来:“师父果然是出家人,字字珠玑,有道理的很——展某这次可不是客套… …”
喝完最后一茶盏的酒,展昭目光晕迷,喃喃道:“我与师父说了半天的话,怎么这雨水还没有住?昙花还没有开?”
了然禅师却笑:“展大人好好看看,这雨水早就住了,昙花也已经开了三朵。”
展昭伏在桌上已经快要睡去,喃喃道:“师父一直与我说话没有往外看,怎么知道昙花开了几朵?难道师父听到花开的声音么?——我… …我怎么听不到?”
了然禅师认真回答道:“若是心中没有杂念,风声雨声声声入耳,何况开花的声音,展大人若是静下心来听也是听得到的… …”
展昭没有回答,这次,他真的醉倒睡着了。似乎没有做梦,却似乎又有做梦,梦中有一只微凉的手轻抚头发:“若是静不下心… …便再回来罢… …”
“嗯,好… …”他迷迷糊糊地嘀咕了一声,又沉沉睡去。
而廊下的半壁昙花,正在逐次开放,如大片飞雪,清香四溢,光彩夺目。
外面还在下着雨。邓仲识坐在窗边,侧耳倾听雨水落到屋檐又从屋檐滴落到青砖上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已经重复了一夜,听得久了,天地间似乎就剩下这清冷的响动了。
在天亮了之后,他要等的人终于回来了。
“邓大人?”是展昭先看到他,“邓大人找我?”
邓仲识垂首:“见过展大人。”
展昭对那种可有可无的客套丝毫没有理会:“邓大人是来得早?还是走得晚?”虽然换下了官服,可是发上的发带还是昨日的式样,衣服上也有皱折,难道在院子里等了他一夜?
展昭走到屋檐下收起青色的油纸伞,抖了抖雨珠,面上的疑惑一览无遗:“邓大人是知道展某的去向的,若是为了公事,定然不会气定神闲在展某住处等我… ….若是私事… …”他似乎还没有和邓仲识交情熟到可以谈论私事的地步。
邓仲识面上划过一丝不自在:“确实不是公事。若是私事却也谈不上,只有一件事,下官想求教于展大人。”
“愿闻其详。”
邓仲识直言道:“展大人曾是江湖中人,不知对二十多年前□□的无忧门可曾知晓一二?”
“无忧门?”思索了片刻,展昭才缓缓道:“邓大人怎么忽然对江湖□□的事情感兴趣了?”
邓仲识踌躇了一下,犹豫要不要将那把剑的事情说出来。
“无忧门的第一任门主是解无忧。大字不识几个,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所以创立无忧门的时候就拿自己的名字来用。”
一开始无忧门只有小虾两三只,谁曾想就是那个俗到不能在俗的解无忧竟然能在五十年内将无忧门变成□□无法小看的帮派,自然,这种用鲜血和金钱堆出来的名声,自然树立也多。尤其让白道所不齿。
“无忧门里什么人都有,大多都是些亡命徒和贪财好色之人,所以只要给足了钱,便是谁都敢杀——展某记得在开封府的案卷库里貌似见过关于无忧门的案子… …只是不知道邓大人要问的是什么?”
“不知是什么案子?”
展昭笑笑,“这事邓大人去问如今的杭州知府便知道了。”
邓仲识一愣。
“或许邓大人也是知道的。二十一年前朝廷七万两黄金被劫一案便是无忧门犯下的,七万两黄金被劫走了六万五千两,至今都没有追回。受到牵连的官员多达三十七人,连坐者更是多。可是受此获益的,却只有一人,就是当年的临安县令。”
“这件事情因为致使朝廷脸上无光,所以明着提起的人不多,可是若是有心或者在官场上呆的久的人,或多或少都该知道一二的… …只不过知道的,多少隐晦了些… …”
邓仲识一言不发,但是藏在袖中紧握的拳头却泄露了他的震惊。这件事情他是知道的。因为当年的那个临安县令就是如今的杭州知府。但是,但是,他知道的一直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案子罢了,可是,过了二十多年后,居然有人告诉他,这件案子的背后还隐藏着其他的东西!
二十一年前他还是临安县的一个小衙役,托了在县衙当差的舅舅的路子才能吃上一碗官差饭,虽然说不能大富大贵,可是却足够养活老娘和妹妹,多干几年攒够了钱也能顺顺当当娶上一房媳妇。
他当年真的就是想着这么简单和顺当的。
谁知道干了不到半年,临安县发生一桩大案,一队镖车在临安城外被劫杀,镖队中连人带马全部惨死,镖物被洗劫一空。不知道为什么,这件说大不大的案子却惊动了上官,当年的临安县令被勒令一月内找出真凶再一月内破案。
“当年朝廷找到赫赫有名的万里镖局,结果没想到一样无一生还,就连万里镖局家眷都遭到残杀,”展昭为邓仲识倒了一杯茶,长长叹了一口气,“据说当年临安县令找出真凶倒是快得很,因为江湖上很多人都知道无忧门的办事手法,只是不知道一个读书人是怎么满大街去找所谓的江湖人去辨认,真是辛苦… …”
是很辛苦,当时临安县令急的冒火,口上长了大疮说话都不利落,却还是日日的盯着街上有没有带着剑的剑客亦或者打扮地像江湖人的人求其辨认伤口以及遗落的零星物件,也不知央告了多少次,才有江湖人点头答应帮忙去看。
后来的事情他也知道,临安县令贴出了赏金令,只要能剿杀无忧门当时的门主便赏金一百两。一百两白银,并不是黄金,一个为官不足三年的县令,能有多少俸禄,就拿一百两还是买了祖宅得来的。但是就算是这样,那贴满了整个临安县的赏金令也依旧没有人揭下来。
“无忧门当年是是□□最大的帮派,专干收人钱财替人解忧之事,没有一个江湖人会为了区区一百两就贸然犯险的,又不是傻瓜。何况当时的无忧门已经不是刚刚创立时候的模样。很多□□高手都投身无忧门门下,为了金钱是其一,其二也是寻一方庇护。”
“可是无忧门的三门主不是依旧被人割下了人头么?”
当时丢在临安县衙的人头血迹斑斑,轰动的不仅仅是小小的一方城镇。
展昭反问:“可是死的,不过只是一个三门主啊,无忧门却还在… …”打了一个哈欠,见对面的人不做声响的发呆,忽然笑了笑,“但是撼山岂是一人能为之事?邓大人说是不是?”
他被问住了,闷了片刻才点点头,只道:“展大人可知那三门主是被谁杀的?”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展昭有点意外,眼神变了一变,忽然收起了笑容,“展某当时还是个幼学小儿,怎么会知道如此清楚呢?便连开封府的卷宗上都只一句‘异人相助’罢了。”
“可是事隔不到一年,无忧门却又被灭门… …可是因为那七万两黄金一案激起朝廷愤怒么?”
他想起楚为当时望着天空的疲倦神情,他说当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多到让官府头疼继而不了了之。而历年杭州府的卷宗里,也没有记载无忧门被灭门的事情,那一场杀戮,似乎被官府作为一场普通的江湖仇杀自动忽略掉了。
这到底是朝廷的默许还是只是最为单纯的躲避麻烦?他不得而知。他的品级还不能触碰到更多的秘密而官差的身份也同时将他与江湖划开无形的隔阂。但是他的潜意识中却坚信:这件事情一定,一定与… ….有关。
尽管他那般不情愿去坚信。
没有发现他惨白痛苦的表情,展昭只是低头开合茶盏,道:“言尽于此了。若是邓大人想知道更多的事情。就早点升官吧。”
展昭恢复了轻松的笑意,半是打趣半是认真:“不过知道太多并没有什么好处,要付出代价才能够得到的秘密,其实往往会让你失望。”
邓仲识并不回答,只是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展昭顿了顿,补了一句:“邓捕头等了展某一夜只问关于无忧门的事情…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让邓大人忽然对旧事有了兴致?是出了事情么?昨日展某不在,又发生了什么?”
这个人的心思竟然灵巧至此。
邓仲识干笑一声:“展大人说笑了,案子已经结了,并没有出什么事。打扰展大人许久了,下官告辞了。”
展昭并未追问,只笑笑点头。
然而,身后的声音忽然一顿:“心血来潮么?只有勾起往事才会心血来潮… …”
邓仲识一瞬间愣住,手僵硬在门帘上,然而只是一瞬之后便恢复正常,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往事… …么?可是那并不是我的往事——苍凉、疲倦的回忆,一点都触碰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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