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篮]抛物线

　　——“上神未花，你这个人从任何方面来看都……非常地令人讨厌”。
　　少女的瞳孔收缩了。在那双眼睛里被时光的浮波所冲上岸的，是并不遥远的记忆。

　　上神未花从来就是个，非常“忙碌”的孩子。忙着上培训班，忙着写作业，忙着试妆拍照，忙着走台彩排，在没人理的时候孤零零地候场，还没拍摄一晚上就过去了；忙着和身为经纪人的母亲开会，在车子里一边啃着法式长条面包一边听她复述接下来的安排，连水都没有买就那么干巴巴地把面包咽下去。
　　这样的孩子没有和其他人玩耍的时间，而小团体也不会接纳几乎每天放学后都不见踪影的未花。
　　放学后不可能一起玩，所以即便在学校里，也没有人会和她玩。女孩子从五年级开始，就逐渐地被过早地拉入成年人的世界，原来在一起玩的伙伴们，也渐渐疏远了。带着不健全的国小经历升入国中的她继续着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因此失去了太多乐趣。
　　上神未花与同是模特，而且互相认识的黄濑凉太还不一样。除了身高优势和相貌略微出色了点之外，几乎什么都做不来。学习不行，体育也很差，天生喜欢和纪律二字作对，而且完全不听人说话。至于其他方面，所有人都听说上神未花会跳芭蕾，会插花，会泡茶，会做蛋糕，会缝纫，坊间传言她什么都会做，可实际上，全都只是在杂志上看见她做出那样的动作，以宣传身上的衣服罢了。
　　她所掌握的这些事情，其实谁也没见过她真的去做。而被疏远的记忆又在困扰着少女，使她带着“一定会被疏远”的态度消极地对待少数想要接近她的人，情况就越搞越糟。
　　虽然现在的未花开朗活泼，并以她的低情商被杏奈叫做笨蛋，但那是在结束了更加失败的国中求学经历，母亲又离开日本之后，才产生的奇迹。

　　“上神未花，你令人讨厌”。

　　是的，在应该算是半吊子地踏进了演艺圈的这五年，作为少年演员被别人喜爱的同时，也作为一个不敢，或者说不愿意和母亲吵架的女儿从事着并不喜欢的工作，以其阴沉的性格被同学讨厌着。“上神未花一面对镜头就变成了怪物”，这也是周围人根据她杂志和本人的印象差所得出的必然结论。
　　对此，未花从不反驳，也无可奈何。
　　但即便如此，再次从绿间嘴里听到这句话，对她的冲击仍然非常巨大。
　　她以为高中之后一定会有什么不同。就算不能像黄濑那样人家人爱，至少不被人说“讨厌”应该还是很容易做到的才对呀。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到底自己哪里不好呢。
　　到底为什么会被绿间那么讨厌呢，未花不甘心，不甘心就被他说成是讨厌的人，不甘心承认自己是没有用的，不被人需要的。

　　从高中入学一开始就非常在意别人的态度，哪里冒犯到别人一定会马上道歉并去弥补。可即便和大家都友好相处，却只有绿间和她关系越来越差。心里本身就有阴影的未花，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一点点的瑕疵上，所以才会近乎讨好地想要和绿间交朋友，想尽办法弥补这个失误。
　　太过在意因而不想失去哪怕一个人，贪心地想和所有人成为好朋友。可越是想要接近就越被讨厌，渐渐地自己也不由得开始讨厌起对方，到今天，终于，绿间的一席话彻底把她整个月份的努力全都彻底否定了。
　　——凭什么说我不像是中谷的女儿，就因为我讨厌篮球！？凭什么说我不配成为秀德的学生，就因为我不是考进来的！？我承认，我的确没有考进秀德的成绩水平，但是成绩并不是秀德的全部吧！？秀德一定有什么精神特质是我所能达到的……这个，比如说……勤勉？我也有很认真的在挥棒练习啊！
　　一边大哭一边嘟着嘴愤愤地在内心抱怨着的未花不自觉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这是她的习惯，以前连哭的时候都是独自一人，心里话说出来给自己听也没有大碍。虽然哭得吐字不清说得断断续续，但意思自己却很明白。

　　“……原来上神你不是考进来的啊。”
　　“吓！？”

　　少女忘记了，现在并不是独自一人。刚才说的话，大体上也被旁边的人听得清楚。她猛地回头，看见高尾一脸“哟，早上好啊我还在这里哟”的表情，连忙兜起脑袋上的毛巾挡住了脸。
　　“不许看！”
　　“别那么在意嘛，我也是临考前拼命念书才考进来的，不会嘲笑你的啦。”
　　未花在男生的言语安慰下稍微安心了些：“真的？”
　　即便现在的少女红着眼像小狗一样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对方也依然不为所动似的说出了看似早已准备好的下句。
　　“不过期中考试如果成绩太差的话一下子就会露馅的吧。”

　　“…………”

　　一腔希望又被浇熄了。
　　“——拿上你的毛巾快点滚蛋。”
　　扯过头顶的毛巾囫囵个儿地团成一团丢向高尾，未花气鼓鼓地背过去不理他。
　　“啊哈哈哈，既然你这么有精神那我走啦？”
　　“快滚。”
　　高尾抓着铁丝网站起来，把毛巾塞进挎包。
　　“我真走啦？”
　　“都叫你快滚！”

　　背起挎包，男生两步特地转到她面前，面对着未花蹲下来，调整了语调说：“我说几句话。你最好听一听。”
　　未花对上他的眼睛。那是高尾和成的鹰之眼，其中包含的锐利和镇静会让他人也不由得严肃起来。
　　“上神同学不原谅小真没关系，但希望你最好还是理解一下他，不然以后我会很难办——我啊，不敢说他一点没有恶意，但今天的确因为是心情不好嘴巴才更损了：那家伙在国中有个叫做黑子的同学很厉害。要说怎样的厉害呢，是那种柔弱却坚韧的强大，小真相当承认他的实力。但是黑子同学却没有进像我们这样的篮球很有名的学校，而是去了新成立的学校。所以……怎么说呢，小真有点‘我看错人了’的感觉，一直对黑子的选择很生气。你看我穿着篮球部的队服来上学就应该明白，今天我们有比赛来着……下午的比赛搞不好要和对方在决赛对战，所以他这几天在意得不行，想要用胜利来证明‘选择了新立校的你非常愚蠢’——前一段时间不是手受伤了来着？为了赢黑子，那家伙简直……手掌的伤还没愈合就恢复了训练，每天不停地投三分投三分，憋着一口气就是想赢，人也有点神经质了：明知道黑子所在的诚凛不可能在半决赛赢过老牌正邦高中，却还是倔强地不肯研究正邦的资料，希望诚凛能创造奇迹进入决赛然后被自己亲手打败。那种练习的强度，加上他所信任的晨间占卜，我想他今天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来上学的吧——嘛，不过被你给一棒子敲碎了。”

　　——是……这样啊。
　　未花莫名地有点尴尬。之所以莫名，就是没有缘由地理解起了本来恨得牙痒痒的人，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话说完高尾施施然地站起：“不过没关系，小真的实力和努力已经到了，他只是用那玩意儿求个心理安慰而已。之前吉祥物总是被你弄坏也没出过岔子，况且即便黑子进了决赛，秀德想赢他们也是轻而易举的啦。”
　　“啊~~我说完了，说完心里就轻松很多。拿你当垃圾桶对不起啦，别看我这样，我也是积累了很大压力呢。”之后，男生向未花伸出手，轻轻笑了：“走吧，我和你部长保证过要陪你哭了，去更衣室也得送到底啊。”

　　高尾二话不说拽着未花的手就往回走。少女被攥得死死的，怎么也扯不开，她吵吵着说不用拉着我我自己会走啦，男生却回头一笑，说拜托别找茬了今天我也要首发的你们就不能不吵让我歇个一天吗。
　　“什么话分明是他单方面对我人身攻击！”
　　未花马上露出了尖牙。
　　“你不也相当还以颜色了。”
　　被说得正正好好戳到痛处的未花一个不爽，看看被高尾拉住的手，抬手就往男生的手腕上咬。“疼死了！！哎嘿我说上神未花你怎么回事？伤了小真还来伤我，你是狗吗还带咬人的？你是想把秀德篮球部的两个一年级首发都弄得伤痕累累？我还真怀疑你是不是别校派来的内奸了。怪不得监督要把你赶出去。”
　　“呸呸呸，你摸着良心说我咬得有那么疼吗？而且那个混蛋的伤明明就是他自己生气去抓那碎片的,伤了活该。”
　　未花活动着自己的手腕，却并不开心地往前走。

　　不是不得意，只是忽然想起绿间最后那个哀怨的眼神，就觉得今天的吉祥物对他来说，已经不是“碎了就碎了吧”的程度。就算之前敢横着胆子歇斯底里，事后想起来也还是很亏心。
　　不是不想再努力一次，但是真的已经不知道和绿间的关系还能如何努力了。“就真的没法再修复了吗，真的就这么被真正地讨厌下去吗”，到底还是不想让高中的人际关系蒙上污点，上神未花即便到现在都不想放弃，只是找不到重建的方法。

　　等她和高尾到达更衣室，桐生已经回教室了，杏奈还坐在更衣室中间的长椅上等她。
　　“学姐，你还在啊。”
　　“嗯~~怎么样，心情好点了吗？”
　　杏奈歪着脑袋笑着问。
　　“好，好些了。”
　　看着未花慌张地点头的样子，杏奈拍拍手：“好了不用撒谎了，你现在的样子和那家伙一样呢。”
　　“那家伙？”
　　“绿间同学啊。”
　　杏奈特高兴地对她指指早就叠好的、未花的衣服。于是未花就坐在她身边换起校服，知道杏奈笑成这样恐怕是有话要说，就乖乖地闭嘴。
　　“我和绿间同学谈心了唷！”
　　“诶！？”
　　并不知道“谈心”的形式，未花信以为真。
　　“绿间同学和你现在简直一模一样。喂喂，失魂落魄地干什么啦，你们到底是有多同步。来，打起精神！”
　　说着，往未花的后背拍了一掌：“不就是没有了吉祥物嘛，运气又不能决定一切。绿间同学在意过头了，你也在意过头了啦。”
　　“喔噗……疼啊学姐，轻点拍——等下，绿间……失魂落魄？”

　　——那个冷淡的样子不是应该一直保持到死的吗！？

　　未花完全没法想象绿间和“失魂落魄”这个词儿的联系。说起来在操场上还满不在乎的呢，结果居然在意信乐烧碎掉的事情到这种地步了吗！？
　　“是啊，我‘开导’他的话，好像一句都没听进去呢。”
　　杏奈苦笑着摇摇头。“在他什么都听不进去的时候给他灌‘大道理’是不是有点落井下石了啊。”
　　“……不，学姐没有错。”
　　换好衣服关上了自己的箱子，未花提起书包和球棒包，双眼一直注视着今早的关键道具——国中二年级时，花了很久时间偷偷攒钱买下的球棒，好像又回到了把信乐烧从绿间手里砸碎的一刻。

　　——绿间脸上所有的自信和安心感“咻”地消失不见的瞬间，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快得不可思议。“幸运物”这种东西，真的就对他那么重要吗？“星座命理”这种东西，真的就那么准吗？时至今日，未花还是不敢相信，总感觉绿间是在口胡这种不靠谱的东西来凸显自己的与众不同。毕竟连女生都未必句句记在心里的暧昧指示，星座什么的，说到底也只是伪科学罢了。
　　但那个笨蛋就是单纯地相信了连女生都不相信的东西，并且居然还为了伪科学而难过，明明看上去头脑很好的样子，怎么就是在“命运”这玩意儿上智商退化到阿米巴原虫的地步！？他是白痴啊！？

　　未花甩起提包背起球棒包。

　　——真是令人着急！！
　　——更令人着急的是我居然会跟那种白痴露出一样的表情！！

　　“学姐没有错，是那家伙太笨了而已。”
　　少女猛地拉开更衣室的门，风风火火地离开了更衣室。。站在门外的高尾被她的步速打了个措手不及，叫着“哎哎你走那么快干嘛！？”向杏奈匆匆行礼也跟着跑掉了。
　　未花晃晃背上的球棒：

　　“我去把他脑子里关于星座的部分敲掉！”

　　“诶诶诶诶诶！？”杏奈阻止不能，看着少年和少女的背影，苦笑着退回更衣室关上门。
　　“啊……希望别落到像我这样在更衣室避风头的下场就好。我现在估计是在被E班班导全校通缉吧。”
　　三年级的前辈·上野杏奈长长地叹着气，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橙黄花纹的包袱。那种橙黄色刚好与秀德篮球部的队服颜色，分毫不差。
　　“——虽然不管不顾地做了那样的事，果然还是希望秀德能赢啊。”
　　她抚摸着包裹，陷入沉默的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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