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宴

　　那年冬天来得异常的早。

　　还不及将箱底的棉衣翻出晾晒，霜降后的一场细雨下着下着，就化成了白絮，在地面上密密地铺了一层。

　　女孩在院中狠命地跺了几趟脚，似乎这样便能将周身的寒意驱散。可偏偏北风又不知趣，吹得她牙关直响。

　　“冷啊冷啊……”

　　寒夜里大伙早就钻进被窝睡去了，只有她“时运不济”，被罚在天亮之前将厨房中的水换过一趟。可忙了半宿才不过把那大水缸填到半腰，想到还得这样在冷风中来回走上十来回，险些就有了跳井的念头。若不是听说人死了都要被无业之火烧上一回，受尽了噬骨之痛后才能了去这一生的恩怨，她还真想就这样一了百了，结了这凄惨浑噩的一生！

　　——记得她是五岁时被卖进兰家的。

　　那年村里闹蝗灾，家里实在熬不下去了，母亲咬牙领着她走了十里山路，把她卖给了刚搬到这儿不到一年的兰家。临走时，母亲背着用她换来的半袋谷子，泪流满面地嘱咐道：

　　“孩子，娘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个儿。大户人家不比在自个儿家里，做事要机灵勤快些，不要惹老爷夫人们生气。若是挨了打，挨了骂，要忍着，谁叫咱们就这个命呢！”
　　这就是她的命！

　　生为奴婢，受主子打骂，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八夫人的那一巴掌，她并不躲避，生生地受了下来。之前，八夫人待她虽算不上和颜悦色，可也不差。可自春天起，夫人就时常揪着她的不是，一阵打骂。她顺着夫人的意改了又改，却总也免不了皮肉之苦。一日抬头不期撞上老爷的视线，便一切了然于心。原来无论她如何努力，夫人再也不会点头赞许的！打那以后，泪似枯竭，即便受了再重的打再不堪的辱骂，也落不下一滴。

　　今夜她端了百合莲子羹给八夫人，如往常般又挨了一阵骂。那个不到三十便面露老态的女人见她面上没有丝毫悲愤的颜色，气得咬牙狠狠说：“你这丫头，竟然把带着怪味的莲子羹端给我！我看你是平日里懒散惯了，分明没有把我这个主子放在眼里！”

　　“奴婢不敢。”她跪在夫人座前，磕了几个头。

　　照往日的经验，只要身上再挨上几脚，这一日便平安无事的过去了，不料夫人竟将那一盅莲子羹泼到她身上，喝道：“你去把厨房里的水都换过，若是天亮之前没换好，就收拾包袱走人！兰府可不是让人吃白食的地方！”

　　分明就是容她不得，又何必多加借口……

　　可若是离开兰府，她又能去哪儿呢？穷苦人家的女儿最是低贱，更何况是已卖身的家奴！想要脱离苦海，无非是嫁作人妇！想到自己的母亲还有这兰府中前前后后九位妇人，女孩秀美的面庞上一片戚戚。

　　这真是她的命吗？

　　玉英摇摇头，走到井边。她若是不加紧动作，想要在天亮前将水打好，无疑是痴人做梦！只是雪水渗入井绳，握在手中又硬又冷，连常使的井轳辘也生锈不那么利索，每转一圈都得费上好大气力。一轮下来，就是一身冷汗。可好不容易将木桶提了上来，一颗心又凉了半截。借着月光，清楚可见水面上漂着一团东西。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只黑猫。

　　女孩皱眉将死猫拎了起来，“难道是真的，……因为有这只死猫，井水才有股怪味？”想着，她又将头凑近了些。

　　瞧见这只猫儿毛色纯正油亮，体态纤长，玉英心中颇为讶异。平日所见的那些到厨房偷食的野猫大都毛色晦暗，模样凄惨，像这般漂亮的猫儿实在稀奇。可镇上也不会有闲人将黑猫当家猫来养吧？再说老人们不是常说猫儿是夜行动物吗，真不只它又怎会栽进井中的！

　　她又将猫儿前前后后翻看了一遍，也没有瞧见任何明显的创口。手上的余温似又在说这小家伙是才坠井不久。

　　“唉，可怜的家伙……”只可惜她已自顾不暇，没有工夫去追究猫儿是如何掉入井中的！这样想着，玉英忙将死猫随手扔到一旁。不料甫一转身，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轰”的响声，吓得她将手中的木桶一松，“扑通”地落回井内。

　　原来她那随手一扔，却不偏不巧将那只死猫扔到晒架上，一个冲力便将梁婶搁在晒架上的簸箕撞翻。好在大伙休息的地方离这儿有些距离，否则不知又得生多少的事端！

　　女孩拍拍胸脯，抚平心跳。她一人夜里打水，本就是借着那半明半暗的月光壮胆，忽现的黑猫已让她心惊不已，若真有什么妖魔鬼怪出行，非要去她的半条命不可！

　　如此一来，她又看了一眼那只黑猫。好歹是一条性命，刚才那样对它实在是自己的不是，可是她真是没有余力去收拾它了，一切还是等到天亮再说……

　　玉英万万没有料到正是她的无心一扔，赔去了此后的一生！

　　接下来的几日倒是平静，除去伺候八夫人时必要的小心翼翼，日子过得还算是惬意。只是这天是越来越沉了，加上呼呼的北风，大有一寒到底的趋势。兰府的众丁仆谁也不愿在屋外多加逗留，低头忙着各自手头上的活儿，本就阴郁的府院更是没有人声。

　　玉英从张管家那儿出来，一路小跑回自个儿的小屋。经过柴房时见本堆在房外高高的柴堆已用去大半，突得想起什么，一张红扑扑的脸蛋霎时变得灰白。

　　“罢了，罢了，这时想它作甚！”咬咬唇，女孩缩肩跑回自己的屋子。

　　兰府虽是富甲一方的大户人家，全府上上下下却不到三十人，可谓人丁稀少。也不知为何兰老爷娶了九房夫人，膝下却只有一位四岁的小儿。先前她被管家唤去，正是为了这小少爷。小少爷自小就送到外姓人家养活，直到前些日子才接回府中。既然回来了，自然得好生侍奉，故管家请了教书先生近府启蒙授课。

　　这本与玉英无太大干系。只是府中人手不够，其中粗使的仆人又占了大半，不受八夫人喜欢的她便被“匀”了过去，从今后起负责少爷和先生的饮食起居。其实这样也好，不但免去了每日的皮肉之苦，也不必太过操劳，更何况她与小少爷还有一段小渊源。

　　——或许这府中也只有她还记得五夫人了。

　　她添了件衣服，又匆匆的赶往西院。以后那院子便是少爷读书写字的学习场所，那位教书先生听说也住在那里。她得先将小院掇拾干净。

　　这个独立的小院，本住着二夫人、三夫人还有五夫人，几年前的一场变故，使得这儿空了下来，后进府的夫人们都搬到东院住下，来这儿的人慢慢的少了，下人们也无用心打理，渐渐的这偌大的院子便荒败了。红砖绿瓦不见了当初的颜色，盆花小树也被蔓枝野草取代，还有地面上厚厚的积雪——兰府的少爷就在这荒败的地方学习，以后的日子也隐约可预见。可这究竟是好还是坏，她一时也说不清。

　　玉英不作多想，取了雪铲和竹帚开始麻利地清扫院落。先用雪铲铲出一条小径，再用竹帚将残雪扫开，青石的颜色便露了出来。然后再将早已枯死的花草拔去，将树木稍一修整，院子就整理好了大半。剩下的只有待到雪化之后，将院中的土翻过一遍，再撒上花籽，入春后定是一幅生机勃勃的模样！

　　说也奇怪，明明外面是北风大作，这院子中却没有一丝风，就连空气也暖暖的。先前一阵忙，出了薄薄一层汗，湿了里衣，身上便有些凉。穿过堂院，来到后进屋子前的花园又依前院的模样稍作打扫。

　　待她将前后两院都整理完毕，已过申时，大概再过一个时辰天色便完全暗下来。玉英回了趟屋，胡乱吃了些东西，再回来时瞧见院门半开，心中大奇。她记得出去时已把门带上，不知道这时候还有谁人到这儿来。玉英带着疑惑走进西院，却没瞧见半个人影。

　　或许是风儿吹开了门？女孩出了会儿神，又走进后院中的一间厢房忙起来。比起外院，这厢房可算是干净多了。大约是每逢节日，管家都有差人打扫，屋里倒是不是她想象中的落满灰尘。不过长时间窗门紧闭，屋内的空气不甚清爽。

　　玉英手里揣着掸子，走到窗边，欲将面向院子的一排窗户推开。不想才推开窗户，突来一阵清风便迎面扑了过来。

　　“呀？”

　　女孩好一会儿才睁开紧闭的双眼，却意外瞧见有人站在院中。

　　一身青衫，那人仰头望着天空，任由如墨的长发瀑布般的落在肩头。

　　且不提这人是何时进来的，那人单薄的行头就颇令人匪夷所思。

　　在看什么呢？女孩好奇地将脑袋伸出窗外。

　　若是在春秋时节，抬头还能撞见成群的飞雁划着整齐的行伍飞过；在炎热的夏季可以欣赏到湛蓝画布上各种形状怪异的雪团。

　　可是现在是冬季。

　　灰暗的云层霸占了整片天空，吝啬地连一丝阳光也不愿泄露。

　　“……什么都没有。”

　　“的确什么也没有。”听到她的喃喃声，那人回过身来。

　　淡淡的，拂面而来的风带着一股青草的味道，吹散了冬日的凌厉，也烧红了女孩的脸庞。

　　“你……是谁？”

　　那男子双眼一紧，淡红色的薄唇瞬即弯成一个漂亮的弧度，回说：“晚生姓李，字墨言，是新到府上的教书先生。”

　　“先生？啊！”玉英慌张地挥了挥手中的掸子，“不是说您明天才进府的吗？”不然她定会先将厢房整理干净！

　　李墨言面上笑意更甚，开口道：“今日得空就来瞧瞧。”

　　“真是对不住，屋子里乱糟糟的……”

　　“无妨，是晚生不是，没有事先招呼一声就进来了。”说着，就是一躬身。

　　玉英哪曾受过这礼，一双手紧张地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一张俏脸更是红的如熟透了柿子，“先、先生，多礼了！请进来坐吧，外面冷。”她见李墨言衣衫单薄地站在院中，心中说不出的别扭，连忙招手示意。

　　“不了，天色已晚，晚生不便叨唠，这就回去。”语毕，李墨言转身就要迈步离开。

　　“哎——”

　　“对了，忘了请教姑娘如何称呼。”就在玉英想张口挽留的当会儿，那人又轻巧地回过身来。

　　“啊？……玉英，奴婢叫玉英。”

　　玉英。

　　玉之灵，英之华，倒也真是贴切。

　　李墨言含笑道：“玉英姑娘，今后还要您多加照顾，晚生先在此谢过。”

　　“先生客气了，这、这本就是玉英份内的事儿。”女孩腼腆地低下头来，“对了，先生是要选哪间厢房，我好先去收拾出来。”

　　李墨言指着先前玉英所在的那间屋子，说道：“就这间好了，姑娘只需稍微打理即可，不必太过劳累。”

　　“好的。”

　　“那晚生明日再来。”

　　“先生走好。”

　　玉英目送着李墨言挥袖离开，依着栏柱歪头想了一会儿。她还是弄不明白先前李先生为何仰头望天。既然说什么都没有，那为何又抬头看着？另外，她虽然十年间没出兰府，却也晓得鲜少有人不束发就出门见人的……

　　唉，真不知张管家是怎么找到这么一位行径古怪的教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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