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

　　不可对食物抱有感情。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亚正在对着用来做晚饭的食材发呆。
　　“半小时，”我笑了，“半小时的时间你就用来发呆？”
　　他转过来看我，没说什么。
　　“怎么了。”我走过去，用手拨着他对着发呆的东西，青菜，胡萝卜，洋葱，新鲜的鱼还在跳，没有什么不对的。
　　“你想过没有，我们每天吃的这些东西，都是跟我们一样的生命。”他没有表情的说，他总是没有什么表情。
　　“那又怎么样。”我看着这个我比我高大健壮但是居然会多愁善感的男人，我从来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多愁善感”，这种意外和不协调的怪异感让他看起来竟有些可爱。
　　但是我没有把自己的夸奖说出来，我可不认为他会因为我的夸奖而感到高兴的。
　　“我觉得吃不下去。”
　　“我们要生存啊，亚。”我系上围裙来帮他的忙，照他这个速度今天的晚饭和宵夜可以并一块了。
　　“生存…就是要剥夺他人的生命么。”亚看着我，似乎是不太赞同的问。
　　“亚。”我拿过他手上的刀子冲他微笑，然后毫不犹豫的把刀子戳到那条还在蹦的鱼身体里，把它钉在案板上，鱼在尖锐的利刃下挣扎着，一些冰冷的液体溅到我的脸上，我仍然看着亚微笑，“这只是条鱼，我们今晚香喷喷的晚饭，你知道我喜欢清蒸的。”
　　亚还是那样的面无表情，他在这些方面比较缺乏，这我明白。

　　因为我的介入晚饭很快就做好了，亚坐在我对面沉默的吃，这是我们习惯的，亚很少说话，因为大多数的话由我来说。
　　但是他没有碰那条鱼。
　　我有一点无奈的看着他，在食物的问题上我难免会变得很认真，我需要亚健康并且强壮。
　　“亚，张开嘴。”我微笑着用左手撑着脸，筷子上是一大块鲜嫩的鱼肉，我已经清除了上面的小刺，他只要张开嘴就可以了。
　　对亚来说没有不吃的食物，吃饭对他来说就像是例行的程序，或者说是规定的任务，他从食物里获取身体需要的东西，快速的成长，甚至对味道都没有要求，相对来说我则把品尝当做头等大事，以至于我们同样的年龄体形却相去甚远。
　　但是今天他没有碰那条鱼。
　　“我不想吃。”他停下筷子，看着我，明确的说。
　　“还是因为刚才的那个理由么。”我没有生气，把鱼肉放下，继续我的微笑。
　　他没有说话，但是答案很明显。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亚。”我笑着说，“只是吃蔬菜么，那也是生命，会成长，我一点点的把他们种出来的。”
　　“...”他还是没有说话，面无表情，但是看着我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今天晚上过去，就是十八岁了呢，亚，”我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鱼肉放在嘴里。鲜美的味道扩散开来，“成年以后必须要离开这里，外面可不像这里，没有强大的力量是活不下去的，所以你只要变得尽可能的强壮就好了，感情不属于你的范畴，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不是吗。”
　　我看着他。
　　“我今天出去的时候，看到一只鹿…”他终于开口，语调还是平板，“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我杀死了它孩子以后它的表情。”
　　“那为什么今天又注意了呢。”我笑着问。
　　他没有答话，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却没有继续看着我。
　　“亚，”我轻声叫他的名字，重复着刚才的话，“感情不属于你的范畴，至少现在还不属于。”
　　“我没有。”他说。
　　“成年的夜晚总会有些不一样，我明白，”我笑着夹起刚才那块鱼，“来，亚，张开嘴。”
　　他犹豫了一下，乖乖的张开口。
　　喂他吃饭的感觉让我觉得很愉悦，我觉得他要是经常这么挑一下食也没什么不好，他是个马上就要成年的人，英俊粗犷，但是这样面无表情的做自己稍微有些不情愿的事时，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可爱。
　　我喜欢他，虽然这可能也是某种特定的程序，但是我还是告诉自己，我喜欢他，非常。

　　我们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大到好像这个世界就是个院子，我喜欢躺在草地上把头枕在亚的腿上看天，白天蔚蓝的天空，夜里璀璨的星辰，树上大片的叶子偶尔挡住一角，风起来的时候我常常感叹这个世界是多么的美好。
　　“你为什么总是在笑。”亚捏起我的头发，我占用他的腿的时候他就会这样，他说比起自己坚硬翘着的头发，他很喜欢这种柔软的感觉。
　　他不善言辞，有点笨拙的表达，这是他唯一一次使用“喜欢”这样的词，我很开心的冲他微笑。
　　“因为笑起来很漂亮啊。”我说，微微侧一点头就可以看到亚坚毅的脸，这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笑起来会是什么样。
　　他不在意的哼了一下，我们拥有的东西不同，他不会在意的。
　　而我只是希望他能够记得我的微笑，因为我觉得，笑起来很好看。
　　哪怕这是件多余的事。
　　“好漂亮啊。”我看着天，继续我的微笑，亚面无表情的看着远方，过了今天就要离开，这是最后一次看到这么美的风景了。
　　“亚。”我轻轻叫他的名字，我喜欢他的名字，像是惊喜时发出的声音，尽管他很难明白什么叫做惊喜。
　　不过没关系。
　　“嗯？”他原本眯着的眼稍稍睁开。
　　“那只母鹿是什么表情。”我问。
　　“我不知道…”我忘了他不善言辞，但是他极力想表达，“我只是觉得…我总是觉得它们是食物，就是用来吃的，但是那样的表情让我觉得，这些生命，和我们一样的生命…它们也有自己的生活，亲人，朋友，伙伴…”
　　“亚，”我笑了，“你没有父母亲人…”
　　“你，”他打断我，缠着我头发的手指动了一下，“我有你。”
　　“你这么说我真高兴。”我难得的笑出声，我这次是真的很高兴。
　　亚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为什么生存就必须要剥夺别人的生命，我不想这样。”他看着我，却换了一个问题，“感情是什么。”
　　我转头去看天空，霞光出现了，天就要黑了，在这里度过成年前的最后一天我觉得很高兴。
　　就像亚要极力的变得拥有力量一样，我也要极力的拥有智慧，我们朝向两个极端发展，就像是不同的分工一样，我们当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亚这是第一次问我，关于感情的事。
　　“亚，我在十岁的时候养了一只兔子。”我说。
　　“…”
　　“你不知道它，我把它藏在院子里，我给它取了名字，你不在的时候我跟它玩，跟它说话，”我笑，我叫那只兔子亚，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可以用来做名字的字，我隐瞒了这段，我觉得亚不会喜欢和一只兔子叫同样的名字，然后我接着说，“一年以后我把它杀了，红烧的味道其实很不错。”
　　亚沉默，我笑起来，他大概是在想红烧这个词，他对食物的味道没有什么概念，虽然我们的饭常常由他来做。
　　“半夜的时候我在院子里吐了很久，”我闭上眼睛，那不是段愉快地回忆，“眼泪流了满脸。”
　　亚没有哭过，也没有见我哭过，他不懂什么叫做眼泪。
　　“那个时候我想了很久，为什么需要感情，如果没有，不是可以更好的活下去，所以，亚，感情是一种负担。”
　　“你又在做无聊的事了。”亚在我的头上敲了一下。
　　“是因为我给那只兔子取了名字，我还跟他说话，”我把它当成亚，“我把它当成和自己一样的，我喜欢它，对它投入了感情，他就不能成为食物了，我没有办法吃，那就像吃自己一样难受。”
　　“那你为什么还要吃了它。”亚对感情没有概念，他总是不理解我做的很多事。
　　“因为必需，”我伸出手抚摸亚的脸，他的体温一向很高，那是生命力的热度，我常年冰冷的手覆在上面觉得很舒服，“我说过，要生存下去，亚，生存下去，食物就是食物，是用来吃的。”
　　“少吃一只兔子我们不会死。”他面无表情，要是有表情应该是嘲笑我的那种吧，我想象着，觉得愉悦。
　　“没错，但是有些东西是必需要吃的，”我把两只手都放过去，在他温热的身体上感受那种生命力，“我只是想感受一下。”
　　我所拥有的感情，想要去感受一下，快乐，喜欢，温柔，怜爱，残忍，冷漠，绝望…
　　还有失去的痛苦和悲伤。
　　他呼了一口气，突然抱住我，他的温暖突然覆盖上来，我感到一阵眩晕。
　　“你的身体为什么总是这么冰冷。”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我任由他抱着，他很少有这样的举动，总是我在亲近他。
　　我忽然感谢起这个成年之夜了，疯狂的东西总是容易让人沉醉，毫不保留的陷下去。
　　我喜欢他，疯狂的喜欢。
　　所以我总是冲他笑，我想他看我笑。
　　“亚。”我把头搭在他的肩膀上，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见慢慢升起来的满月，大的让人迷惑，亮的让人疯狂。
　　“感情是负担，这不属于你的范畴。”
　　他没有回答我。
　　“人出生的时候，是分开的，”我盯着月亮说，“一半是生存需要的力量，一半是生存需要的智慧，只有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人，只有吃了…”
　　“不要说。”他出声打断我。
　　“月亮升起来了。”我不理会他。
　　“我不要…”他突然推开我，眼睛的颜色变了。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亚，成人的仪式事实上就是进食最重要的一餐，这一餐上的食物是绝对的关乎生存，那是身体最深处发出的需求，是本能的渴望。
　　亚抗拒我，他想要尽量的远离我，在疯狂的临界点，有那么一刻会是清醒的，本能在吞噬他。
　　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亚会想要压制这种本能，我们都清楚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成长是残酷的，也是里所应当的。

　　我几乎贪婪的欣赏这一刻亚的样子，美的东西总是疯狂的。
　　他的表情，带着绝望和挣扎，还有压制，我保持着微笑，在这个清醒的零界点，我想他看我笑。
　　“我们只有做为完整的一个人的时候才能够生存下去，兼具着智慧和力量理智与情感，这个是生存的规则，亚，”我轻轻叫他的名字，蛊惑他，“一切涉及生存与否的规则就不要想着去打破。”
　　他迷惑着。

　　我脱了自己的衣服，身体散发出食物的馨香，我还是微笑。
　　“亚，感情不属于你的范畴，所以你不会难过，这只是食物。”我的指甲插在胸口的肉里，狠狠地抓开皮肤，温热的液体飞溅出来，像对待那块他不愿吃的鱼肉，我笑着，“亚，来，张开嘴。”
　　疯狂吧。
　　亚扑了过来把我按倒在草地上，然后盯着我的脸，微笑映在他挣扎着的眼睛里，很漂亮。
　　我伸出还在滴血的手，放在他的脸上，还是那样的温暖，他在挣扎，手滑到他的唇边，他终于张开口狠狠地咬了下去。
　　我的血从亚的嘴里流出来沿着他的下巴滴回在我的皮肤上，是滚烫的，我的双手总是冰冷，原来从那里流出来的血也是有温度的。

　　这就是规则。
　　人出生的时候，是分开的，一半是生存需要的力量，一半是生存需要的智慧。
　　所以，我是作为亚食物的存在。
　　在这个规则中，感情不属于亚的范畴，我们共同生长了十八年，没有感情他吃我的时候就不会觉得痛苦，亚的感情和智慧由我来保管，所以他的痛苦我一并承担，这是我的能力，我喜欢亚，疯狂的喜欢，然后心甘情愿的成为亚的食物。
　　这就是规则。
　　所以我才说，感情是一种负担。
　　但是我却庆幸自己是作为食物的那一半，这样我才可以拥有感情，可以这样疯狂的喜欢亚。
　　我不去想是什么决定了什么，是出于规则还是自己的内心，我只要知道自己喜欢亚，接近极端的，疯狂的喜欢着亚。
　　亚撕咬着我的一边胳膊，疯狂使牙齿变得锋利，一口一口被咬碎的感觉是接近麻木的疼痛，我还是微笑，我对亚的喜欢，一直都是这样濒临死亡的疯狂。
　　我用剩下的一只胳膊搂住亚的脖子，把脸贴上去吻他的唇，染着我的血液的亚的唇，滚烫，柔软，腥甜。
　　亚变得细碎起来，他舔着我身上的血，慢慢的往下滑，有时只是轻轻的啃噬，然后才是撕咬。
　　我的身体却涌上了带着情欲的快感，对亚濒临死亡般疯狂的感情，这种得不到回应的感情空洞的没有尽头，只有真正的临近死亡，才能将它填满。
　　皮肤与皮肤最疯狂的纠缠是撕咬，这种纠缠是具有着毁灭性的。

　　感觉慢慢开始退去的时候我仍然仰面看着天空，这样的月圆之夜看不到星光，我盯着那个巨大的月亮，树上大片的叶子挡住了一角，突然起风了，树影晃动，撩拨着月光。
　　这个世界是多么的美好。
　　亚的指尖缠在我的头发上，微微颤抖着，我把脸贴过去，还是那么的温暖。
　　我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了，然后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我觉得有些困倦，这个疯狂的夜晚很快就要结束了，亚会陷入沉睡，我所拥有的那部分智慧和情感被他的身体吸收，这是最后一次的成长，醒过来的亚就会成为一个完美的成年人。
　　然后他会忘记我。
　　我感到那种无边的空洞，失去的感觉比撕裂的身体还要疼痛，亚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在他在拥有感情明白这种疼痛之前就会陷入沉睡。
　　这就是为什么，他需要忘记。
　　我微笑着，发不出声音的哭泣。

　　撕咬停了下来，我有些不解的看着亚的脸出现在我的上方，遮住了那个巨大的月亮，背对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有眼睛闪耀着，我的微笑又一次映在他的那里，这一次没有挣扎，什么也没有，只是我的微笑。
　　他俯下身去舔自己手上透明的液体，不同于血的另一种液体，然后沿着它滑下的轨迹一直舔到我的眼角。
　　他的唇张了一下，然后贴在我的唇上，灼热的气息纠缠起来，我看着他的脸，成人式的月夜疯狂的没有道理。
　　“亚。”我发出一个音，像小小的惊喜，然后微笑着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我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脸上。

《簪中录》
↑看在我为此怒学代码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