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漩涡
漩涡
高三那年简直是一团乱。有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因为它太乱了,乱得几乎
超越我的逻辑能力而没法写下来,但又不能不写——前几天我妈在家翻箱倒柜要拾掇我的旧书拿去卖,我在检查那些书的时候突然抖落出一本高中时代的语文书,我翻了一遍,又看见了鲁迅先生的那篇《为了忘却的纪念》。我忽然心潮澎湃,就觉得自己也该写点什么了,但盘算了半天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忘却还是纪念。
一、
事情要从高二暑假补课说起。那时候我犯了一种很奇怪的毛病,一到下午脖子就僵硬,连带四肢无力。这怪病要犯之前通常有一个征兆,就是眼花,老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盘旋,像团漩涡,我哥儿们柳凡殊听了我的描述以后,劝我上医院看看。
后来我就上了趟医院,医生问了没两分钟就下了判断,他说这很正常,有这样的反应说明人的大脑开始缺氧。我没什么医学常识便问,严重吗?他起先说不严重,后来又说,脑组织对缺氧耐受能力最低。最终可导致意识障碍、惊厥、昏睡,以致死亡。我顿时有些不寒而栗,问他,医生,那还有救吗?他说有,上高压氧舱吸点氧。
我于是便问他:“吸一次多少钱?”
他说:“这不一定。”
我糊涂了,问:“那该怎么算?按克算?”
那医生回答说,大舱70小舱60,每天一次,你干不干?
我犹豫了一会儿,我想都快没命了必须得听医生的话,管他是吸氧还是贩毒,生命诚可贵!当即说我干,回头翻了裤袋子一看只剩13块8毛了,这才想起来昨个响应学校号召,一人买了一套教参。
于是我的病最终没有治成,柳凡殊在网上找了个帖子给我看,有一句话很极端也很精彩:医院就是屠宰场,病人进去了,不死也扒层皮!柳凡殊劝我说,你小子瘦得就只剩下这层皮了,要再给扒了就真的要搞人体艺术了,悠着点吧!
二、
暑假上课是我们都始料未及的,连上十天中间没有休息是我们所无法想象的,一天上三堂大课外带两小时考试使我们陷入了绝望的漩涡。第一天下午考语文,监考的汪天霸,是个人物。那会儿他站在窗口抽烟,我刚好毛病又犯了,闻着教室里乱窜的烟草味实在憋不住了。咳嗽了一声想说话,坐我后头的柳凡殊突然就窜了起来。
我感到这小子一下成名了,教室里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他。小柳往汪天霸跟前一站,说,“老师,抽烟哪您?”
汪天霸的视线从窗外挪回来,嘴里吐着烟圈,一轮一轮的:“老子抽烟干你屁事啊?坐回去考试!”——这句话当时汪天霸说的很小声,除了柳凡殊几乎没人听见,还是这小子后来告诉我的。
当即小柳做了他那个夏天最伟大的一件事儿,他伸出手去跟汪天霸握了握:“汪老师,您挺大气,我表示欣赏!”我们都没明白过来的时候这小子另一手把考卷往讲台上狠狠一拍,转身走人,一阵风似的。
老汪脸一黑,底下唏嘘声一片。
他前脚出去我后脚就跟了出来,我问他你有没有想过罢考的后果?他反问我说,狗急了还跳墙何况是人,他有没有点师德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满目狰狞。这哥儿们缺点不少,但有一点我很欣赏,就是这小子有男人该有的血性。那时候我们是在体育馆认识的,高二那会儿我老上那儿打羽毛球,后来给他“看”上了。准确的来说,他看上我的拍了,一千四的Yonex球拍,他闻着味儿就找上我了,后来我们就经常一块儿打球。再接着有一天他跟我坦白说当初想交我这个朋友是因为瞅着我有钱,我当时就火了,他说你别跳啊,实在点吧!现在这年头没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没钱,男人一旦有钱朋友啊,女人啊就全来了。
但这之后有一天,我们听说了一个故事,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偶然之间得知她刚傍上的那位有钱公子哥喜欢双眼皮,于是去整容结果眼皮没划好脸上倒划出条口子。我们看了之后都很感慨,小柳马上补充了他之前的观点,他说除了有钱,我们还必须要脸啊!
人的认知都是由浅入深,有个过程的。
回头说我俩罢考的事情,传到年级组长扁鱼那儿之后我们很快给治了个不尊重考场、不尊重师长、影响他人考试的罪名。柳凡殊一听,喊了一声,“这是莫须有!”
“莫,莫什么莫!”扁鱼指着我们俩一张脸都菜了。
我们之所以叫他扁鱼是因为小柳和我有一次路过菜场的时候看见一个鱼摊上有人吵起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提着一个黑色马夹袋指着一个妇女喷着唾沫星子。当时小柳就看不过去了,这鱼贩子怎么这样,连女人都欺负!卖条扁鱼都短斤缺两。
我和凡殊都感到了无商不奸的“真理”,然而几个月后当我们踏入高二,在开学典礼上,再次看到这位“扁鱼”先生的时候,我跟小柳的眼睛陡然一亮,也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位妇女才是卖鱼的,而这位被我们一直称作“扁鱼”的先生是个不折不扣的高中领导。
我们顿时为我们的狗眼看人低,噢不,是以貌取人而痛哭流涕。
扁鱼接着说,“所有同学都看见了!你们犯的事儿!简直不当这是学校了!”
我跟凡殊一下都不吭声了。我们知道接下来的事儿,他喷了半小时唾沫星子之后总结陈词,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们必须敢于承认错误,回去写800字检讨,要不要记过看你俩的表现。”
我们的脸都被喷得麻木了,点了两下头。出来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我问小柳,他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看到的跟我们做的是一码事儿吗?
凡殊从兜里掏出个墨镜给我戴上,“你看看这世界什么颜色?”
我说,“黑的。”
“那不就对了?”柳凡殊吹着口哨,我一路跟过去,得出了个结论,一些人的眼睛是雪亮的,但他们又是瞎的。
三、
我跟小柳最终没有被记过,这跟我俩的好哥们儿丁乐凯替我们说情分不开。他跟我们不一样,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这地位摆古代就是天之骄子。我会攀上他纯属有幸,我有一阵疯狂喜欢写歌词,那时候听说他会写歌,还搞了个乐队,就主动找上门跟他合作,他这个人很纯朴,有人民公仆的好素质,很快就给我谱了曲。再然后我找了个地给他把歌录进了电脑,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网络歌手这回事。
我有时候很纳闷,我一直觉得玩音乐的人都很个性,叛逆,癫狂,拽,但在他身上这些全找不到,他乖得难以置信。
所以我跟柳凡殊都觉得他要红起来很难。我们都认为他学习太好,音乐肯定做不好,假使说他学习不好,只有做音乐这一条路,那么他一定做得贼好。
我们互相肯定,小柳说,人都是给逼的!
我说,对!都是给逼疯的!!
我们从网上拉了几份检讨,最后挑选了两份虔诚地交了上去,上头也很满意。扁鱼扫了两眼就宽恕了我们,我感动极了。后来我们再看那些检讨的时候发现中间夹杂着许多□□的口号,诸如反对现行教育体制的字眼,我们吓得一身冷汗,也是第一次为盛行的形式主义而高呼万岁。
之后的几个月里我跟小柳都没有再犯事,乐凯劝我们最后一年要本分,免得跟上头撞得头破血流到头来再念一年高四。我谨听教诲,为了不浪费我的大好青春。
但有人已经提前在享受青春了。柳凡殊在第二年的春天开始思春,他开始不断地跟我提班上哪个姑娘漂亮哪个有发展前途:首先跟我提到了孟雨霖这个女生,觉得这个姑娘给人感觉很干净,像未沾风尘的蝴蝶,唯一的缺点就是长得太高了,都过一米七了。
我在分班前跟孟雨霖就是一个班,我肯定了他的眼光,但问他,“过一米七又怎样?”
凡殊眨巴眼睛,半天吐了一句,“古人有云,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我笑喷了,“您搞错了吧?她是个高,不是头发长。”
“对,对……总而言之,女人就不该长这么高,不符合我民族一贯的审美标准。”
小柳做完这些民族传统发言之后的几日,某地的电视台搞起了女生选秀活动,好多长得分辨不出性别的人都上了台。我们看了电视,发现现在的女生一个比一个爷儿们,起先我们木讷了,但看了几次之后我们觉得这些姑娘确实不错。网上的支持声与反对声都很澎湃,这只能说明两种审美观念产生了碰撞。
而人类的文明,文化的进步都是在不断碰撞中产生的。
四、
期中考试以后,学校发生了一系列很惊悚的事情。
首先是我跟小柳有天晚自习完离校的时候,远远看见校门口有一群人围作一团,我们再走近一点发现是打架斗殴,我顿时傻眼了,小柳说打群架处理起来特严肃,让我躲远点。于是我们躲在楼里看,只见几团黑影中间的一个大侠身手不凡,三拳两脚就把其余四个撂在了地上,随后干脆利落地跨上自行车扬长而去。小柳甚是激动,鼓掌说,打得好!打得妙!打得鬼子哇哇叫!
第二天学校便通报说四个保安全部受伤躺进了医院,校门房顿时空虚的只剩下一名离休老头。
紧接着一个星期后,我们班被小偷光顾了一次,被偷的从手机、文曲星到5角硬币价值不等。小柳新买的一只polo钱包不幸失踪,他几乎是痛不欲生,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买的第一个正版名牌货。他顿时愤世嫉俗起来,他跟我说一切都要怪当夜那位大侠,如果不是他,保安怎会进医院?小偷又怎会进得了学校?这厮简直是个败类!
后来有一天柳凡殊给我个消息,说孟雨霖跟黄狼谈上了。我问黄狼是谁,他说就是那个一打四保安的。我有些不寒而栗,但很快我们都领悟到也只有黄狼这样不凡的大侠才能保护这位同样不凡的女子。
乐凯四月的时候很沮丧,他跟我说前一阵受邀去参加了一次演出,他跟乐队都很重视,因为演完这场他们就散了。结果主办方非但不提供车辆,还拒绝出面借乐器。憋了一肚子火回来又给校领导劈头盖脸地骂,说他这个主席当得太爱显了,老是在台上唱啊蹦的。
我听了后觉得特别好笑,唱歌本不就该这样?谁越显就越红。只是有些人看不得别人红,罢了。
在五月这样一个革命的岁月,小柳告诉我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咱班的班花吴小诺。他说经过观察,发现这个姑娘与众不同,她喜欢在夏天穿低胸紧身T恤,上体育课的时会特意换上一条性感小短裙,跳绳的时候上身便会随节奏上下起伏跳跃,完美地展现了一个青春少女的萌动与野性。
我对凡殊的突然转性表示诧异,我认为荷尔蒙分泌过盛的女生还是少碰为好,因为你总能渐渐发觉出这类少女的不凡之处。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小柳看着窗外的吴小诺,眼神已是陶醉,他如诗人一般念叨着,不,我已经醉了。
而我也无法抑制地吐了。
凡殊自从定下了目标以后,便将诸多心思都放在吴小诺身上。他跟我汇报很多情况,诸如小诺整个礼拜都未穿过同一身衣服,今天的发型是走哈韩路线还是哈日路线,连耳朵上戴何种耳环都了如指掌,于此我第一次知道小柳有当私家侦探的底子。
然而事情总不会那么顺利,凡殊的原则是观察清楚之后再下手,以做到万全之备。很快他便查出吴小诺交过不少男友,有开大奔的,开酒吧的,搞房地产的,名不见经传的作家等等。柳凡殊猛然惊醒了,他一直认为朋友不能滥交,何况男女朋友。又有一天,他路过吴小诺座位的时候,看见她正显摆一只channel5号香水瓶,她妩媚地对其他女生说,“这是跟我出去约会的最低标准。”
柳凡殊素来香水过敏,闻见那股刺鼻香气的时候,狠狠打了个喷嚏。
五、
小柳的知难而退使他回归了莘莘学子的行列。我跟他在五月都很拼命,因为我们发现为了高考必须要死磕,为了将来不必死磕,我们只有从现在开始为了文凭和饭碗死磕起来。
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我们考得不差,乐凯是全年级第二。而第一名是个叫徐爱学的同学,他曾经扬言说除了读书他什么都不要。我对他充满了崇敬之情。
日子过得飞快,六月头上,我们仨聚了聚,在柳凡殊家里闹疯了,唱歌、打联机游戏,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们消灭了三打啤酒。凡殊跟我说孟雨霖和黄狼分手了,原因是她发现这厮有暴力倾向。可见人与人只有在长期相处后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了解。乐凯坐在CD机边上为我们放了一首风格很立志的歌,问了才知道是俩清华学子所唱的《跨掉的一代》。我们都觉得异常好听。
那天晚上回去的路上,我试图乱穿马路,凡殊警告我,这样的行为等同于自杀。
之后的日子我们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事情,然后是惶恐地等待结果。回校的时候听说吴小诺死了,徐爱学疯了。我们乍听之下腿软了。据说高考前的一个夜里,她穿着小花睡裙赤脚在附近的河岸上疯狂奔跑,她泪流满面,最终不慎落水。当时徐爱学正巧路过,他手捧着一本书深沉地走着,听见有人呼救的时候淡淡地看了一眼便走了。
这只是一个版本的说法,我们实在无法得知这些事实背后的真相。我跟小柳一起抱头痛哭,人类是多么脆弱的动物啊!
最后的最后,我在7月下旬的一天忽然收到一通电话。我跟乐凯去见了凡殊的最后一面。我们都很悲痛,我甚至没弄明白他是怎么出的车祸。当时他站在横道线上执著地等待绿灯,一辆卡车失控地朝他冲了过来。小柳完成了他短暂一生中的最后一次飞跃。
第二天T大的录取通知书来到了他的家,他终于实现了梦想,那封通知书摆在他的遗像前。
六、
又一个九月,我开始了高四的生活,英语20分的成绩不得不让我选择复读,然而我始终认为这是一个错误,梦里我看见自己的答题卡涂错了位。有幸的是,我在课堂上邂逅了孟雨霖,好像一切都回到了过去,但我们已经失掉了什么东西。
乐凯在A大一切都好,前不久他的歌被某知名音乐人所肯定,打来电话询问他是否有意发展,他思忖良久,决绝地选择了学习的道路。
我偶尔会想起曾经的暑假,小柳和我去海边游泳的情景。他信誓旦旦地冲我说,放心,有我在你淹不死,再大的漩涡我都有办法游出来。
然而他最终还是被这漩涡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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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几年我即将结束的高中生活。
理想与现实总是隔着厚重的墙。
——死于理想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