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雪惊梦

　　（十一）砚屏
　　书房里安静极了，除了朱启翻动纸张的刷刷声，半下午，暑气正浓，七月头上却渐渐泌出了一层冷汗。
　　从早晨到现在，她只来得及喝了一碗粥，脏衣服实在太多了，早晨打扫完庭院就开始洗，到了午间还没有弄完，想到晚上的东西更多，七月索性连午饭时间都省下来了，反正今天是十五，有藩王觐见，朱启按例会在宫里陪宴，不用传侍。可是到了半下午，七月开始觉得胃里难受起来，在一旁站着，手脚都觉得发软。
　　不知过了多久，耳听朱启命倒茶磨墨，回神间，雨晴已经端了茶盘出去了，墨池也快干了，七月连忙过来磨墨，眼睛恰好瞥到朱启手下的折子上康州齐王两个字，不觉留心起来。
　　朱启也看着这个折子陷入了沉思。
　　他已经有一年没见过齐安了，上一次还是齐安接到谎信儿，说京畿提督找到闵家案子的凶手了，齐安快马加鞭，连夜从康州赶来探看，结果那大盗只认了京城的另一桩旧案，与闵家的事情并没有瓜葛。齐安悻悻而回，临别之前，与朱启喝得酩酊大醉，记得那晚，齐安斜着眼睛恨恨对朱启道：
　　都是你这三年的热孝误事儿，遥遥要是嫁给我，怎会有这一劫？！
　　当时朱启给了齐安一拳头，齐安也知道自己的话不讲道理，继续喝酒，没有理会朱启的暴行。
　　折子上的事儿不大，是康州今年旱灾，齐王奏请开仓放粮的事儿，朱启拿起笔，发现墨池还是刚才那般，遥遥正看着奏折出神。
　　“齐安，还不知道你回来，要不要，我派人去一趟？”朱启突然道。
　　“全听殿下安排。”七月一愣，然后温顺地说。
　　她不是不思念齐安，七月知道，这个世界上她可以依靠的人不多，齐安，就是其中的一个，可是，事情由得她么。
　　这边朱启想起齐安醉酒时的话，心中突然一阵烦躁，面无表情地又道：
　　“七月，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到康州小住一阵子，我想，齐安一定也会很高兴。”
　　七月一愣，看向朱启，眼神里三分狐疑，三分不安，还有三分怯意。
　　朱启没有理她，继续专心看折子。
　　七月看着朱启的专注的侧脸，一时作声不得。朱启是试探自己，还是真的厌烦了想把自己支走呢？若是前者，自己需要小心应对，若是后者，长久看来倒不失为个好办法，继续留在东宫，多半是饮鸠止渴，如果能到齐王府上，一来远离是非之地，二来安哥哥明白自己心有所属，定不会像朱启一样百般刁难。
　　七月的沉默让朱启心烦意乱，嘴角慢慢弯出一丝冷笑来，提笔蘸着残墨在齐安的奏折上写了三个字：“知道了”。
　　墨残则干，笔滞缺少流转，三个字枯草一样难看。
　　恰逢雨晴端茶进来，朱启对七月道：
　　“你出去吧，别木头一样杵在这儿了，以后学学雨晴她们如何伺候笔墨。”
　　七月看着朱启，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终究还是垂了眼睛，退了出去。

　　杨易匆匆走进四知书房的院落，平时有客都是小厮们的事情，但是今天来人是太子要等的京畿提督，杨易特别留心，把客人让进前厅然后自己进来通报。
　　当他走到书房外面的廊下时，正看到丫头七月忙里偷闲，靠着廊柱歇息，面色发白，额头上细细的全是冷汗。
　　跟老黄相比，杨易对七月的过去知道得不多，但是，在他跟随太子的一年半里，他见识了太子对闵家小姐的一片痴情，也见到了太子在一个月前找到七月时的悲喜交加，虽然后来的事情杨易和老黄一样糊涂，但是他心里明白，七月和太子之间绝对不是一个失宠姬妾那般简单。
　　所以杨易停住了脚步，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低声问道：
　　“七月姑娘，怎么了，不舒服？”
　　七月睁开眼睛，笑笑道：“是，中午没吃饭，晚上可不敢再节食了。”
　　杨易放心了便笑道：“别傻了，晚饭还有一会子，待会儿凑空去厨房找点吃的。”
　　不待七月点头，屋里传来朱启冰冷的声音：
　　“杨护卫，你不是来找我的？”
　　杨易脸立时变了，把头一低，屏气敛色，快走几步跨进书房，垂手道：
　　“属下莽撞，殿下恕罪，京畿提督余道同大人到了，在外面呢。”
　　“让他进来。”
　　杨易倒退着慢慢出了书房，然后转过身，看也不看七月，一溜烟跑了。

　　“余大人，我让你带的宗卷都带来了？”
　　“是，莫非殿下对这个案子有了新的头绪？”
　　“那倒不是，只是最近见了个物件儿，似乎跟这件事儿有关。”
　　余道同一边在案几上摊开几张宣纸，一边道：
　　“这就是您要的去年三月十八日召云宫失窃的御宝图谱。”
　　去年召云宫出了件不大不小的奇案，一个飞天大盗避过一众大内侍卫，从宫禁森严的皇帝寝宫里盗走了几件珠宝玉器。丢了几个东西不打紧，打紧的是皇宫禁卫暴露了诸多弱点，惹得龙颜大怒，主管太监以及数位禁军统领统统被治罪流放，太子朱启在案发后则被授命直接辖制宫中禁军，并协同京畿提督一起负责京城治安。
　　朱启迅速浏览了一遍图谱，从中小心抽出一张，画上画的是那日被盗的一块蓝玉麒麟。见朱启凝眉细看，余道同奇道：
　　“殿下，您见到了这个东西？”
　　“——嗯，有些象，但是不一样。”朱启沉吟着不再答话，又看了许久，突然问道：“这个麒麟挂件可有雌雄之分？”
　　“没有，据宫中描述，只有这一个。”
　　“这麒麟的尾巴甚是奇特，错落有致，可有什么讲究？”朱启又问。
　　“殿下当时负责此案，可否记得当时老玉工陈一锥的绍介？”
　　“你说。”
　　“那老陈说，这个玉雕不是宫中之物，或许是哪个宫人从外面带进来的，没有登记在册。看雕工，属暹罗鬃密工艺，暹罗鬃密匠人学习中原雕刻，也喜欢麒麟龙凤等吉祥图案，但是又独树一帜，多在玉雕中埋藏玄机，用图案寓意，只是老陈也没有说出这个麒麟的特别之处。”
　　朱启点点头，凝神沉思。
　　余道同叹口气又道：
　　“殿下，各处规模较大的古玩店以及当铺都通知了大半年了，可是依然没有什么进展。”
　　朱启笑笑，安慰他道：
　　“这事儿急不得，这偷儿的身手这么好，断乎不会是无名小辈，做了大案不猫一阵子怎么行，不过这种人迟早会拿出来炫耀转让，我已经安排杨易跟江湖中奇人异士多方联络，只要他露出马脚，我们就有机会。”
　　余道同一向对太子敬服有加，见朱启这么说，顿时心宽了很多。
　　眼看日头偏西，朱启这才站起身来，端茶送客，然而就在此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余道同起身收拾桌上凌乱的宗卷，动作颇大，朱启一让，手里的茶水泼出了少许，点点洒在了几张图谱上，余道同和雨晴慌忙来擦，忙乱间，只听“嘭”的一声响，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案上那御赐蓝釉牙雕砚屏已经躺在青石地面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七月在门口听得屋里乱成一团，连忙进来，还未到门口，就听里面朱启一声怒喝：
　　“谁把这研屏放到这里来了？！”
　　七月慢慢地靠在了门框上。
　　地上那御赐的砚屏看样子是对不起来了，瓷画上，那书生脑袋和身子都分家了，七月沮丧地看着，她一向就讨厌砚屏，什么用处都没有却碍手碍脚，每次磨墨，她都要把那玩意儿放得远远儿的。
　　屋里似乎没了动静，七月一抬头，发现那惹祸的三个人都在看着自己，她觉得头疼欲裂，贴着门框缓缓跪了下去，眼睛看着屋角一张翘头案子的涡轮腿儿，疲惫地回答：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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