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盛夏与苦痛笑颜

　　１８

　　我在去隔壁科室送诊疗记录的时候，看到五六个医生护士仿佛上战场一样使劲按着一个年轻的男病人，用防止他反抗的绑带把他紧紧捆在床上，然后注射镇静剂，我回避地转身，甚至不愿看那尖利的针头。原本使劲挣扎的病人被捆上后安静了一下，然后又开始喊救命、喊不要，我头脑里还没任何想法，身体已经转了过去，被捆绑在病床上，被几个护士死死按住，主治医全力对付的精神病人，就是永远会在我闹脾气时顺着我，伤心时安慰我的人。
　　夜夜。
　　我读不懂他的唇型，镇静剂很快就产生作用，他原本沙哑而竭尽全力的呼喊变成了溢出唇角无意义的呓语，那些话我听不清，目睹着昏过去的他被医生护士抬到重症病房去，一个人站在空荡狭小的诊室里。
　　柔和随意地拨弄吉他的他、放肆地抱着我的他、无言地和我看过无数次日落的他、无力地挣扎在病床上、依然漆黑如夜的美丽眼睛里尽是哀求和乞怜的他……
　　过了两天我找机会跟他的主治医问起他的情况，听那个大夫面无表情地叙述着、我很奇怪他怎能这样麻木。
　　“你说那个叫陈夜夜的病人吗？
　　他原来好象是市里的一家福利院里的孤儿，福利院在三年前发生了严重的火灾，死了好几个人，听送他来的福利院长说，他还有个弟弟，死在了那次火灾里，然后他就变得有些不正常了，说后来还寄了好多信，我猜是不是想投奔什么亲戚之类的，后来又觉得不对，他来这三年了，病情没好转，也从来没有人看过他……
　　他现在这样，您也看得出来大概好不了了，就这么活着吧，谁知道还能活多久。”。
　　这个医生的话像冰凉的手术刀一样插进我心口，插在已经血淋淋的心脏上。
　　那些一封封寄来、被我忽视的信、多少已经听不到的话……

　　１９

　　我勉强笑着，一从他办公室出去就扶在院子里的墙壁上，刚刚下过雨的天空还是一片阴翳，穿着空旷肥大的病号服，过于病弱的他，缓慢的行走在满地积水的院子里，茫然的抬头，尽管消瘦了不少，五官依然是我熟悉的那么柔和，慢慢的和记忆里那个神采飞扬的人重叠。
　　我下意识地昂头想让眼泪不要流下来，也许是因为太痛苦，根本不忍目睹这样的他，但是久违的热泪还是在我没能察觉的瞬间落下，我无力地伸手抹去，迎上他有意无意地望向我的目光，还有他消瘦的脸上隐约的笑容。
　　整个人简直是飘荡在记忆的风里不停摇曳的花，勉力支持着、等待着，再怎么强烈的骤雨，也没摧毁那份亭亭玉立。
　　疲倦的伸展双臂，和我看清楚或没看清楚的穿过厚重云层的鸟一样，用喙轻啄自己沾湿了的翅膀，还是洁白地刺眼，仿佛是翱翔蓝天时的温柔、骄傲，又像是在渴望和期盼着有人去抚慰。
　　他是我在幸福岁月里错过，离河上空飞过的归鸟，我一再留恋他悦耳的鸣叫和飞翔的翅膀，却没留意他竭力掩饰的迫切期望和小小失落，这些失落拼凑在一起，成了狂风暴雨、让他变成偏离了方向的、不归的鸟。
　　我以前只在他的羽翼闪躲，不顾外面的天空大雨倾盆，只注意自己有没有被淋到，从没真正在意他。
　　现在的我，只想让他在这个森冷院落里感到温暖和舒适，看他不再需要勉强地为我抬起翅膀，这次轮到我去守护……
　　守护我一生中遇到过最美丽的白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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