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少住，且看归何处(原名<路尽隐香处,翩然雪海间>)

　　原葭靠着椅背，闭目似瞑。桌上放着一张密密麻麻的名单，有几个名字画了圈。
　　“怎样，人才济济挑花眼了吧？”一个声音带笑传来。
　　原葭抬头瞥一眼窗外的明玖，静静道：“四使尚缺一。”
　　“这么快？我看看你选了谁。”明玖从窗缝伸手抽过名单，“司空让，宇文淡月，哥舒锐，原原，你是不是对复姓有偏爱啊？”不过这三人的确是个中翘楚，屈居分堂主可惜了。“剩下这几个人就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担当堂主的了？”
　　“有，只是，我不喜欢。”
　　“哦～～～～～”原原很有龙门护短的特性啊。“万俟近夜这个人如何？”
　　“万俟近夜？”原葭将这个名字在脑中转了一下，“他不是龙门弟子吧？”
　　“他是大哥的同学，能力没得说，就是倔强了点。”她费尽千方百计花言巧语也没把他骗入龙门。
　　“是吗？我想见见他。未央哥哥可以安排吗？”不止倔强一点吧？否则他已是龙门弟子了。
　　“自然可以，他和大哥是好朋友。”龙明玖有两个哥哥年未央、年思忘。“原原，祝你成功。”如能让他心悦诚服地加入，他绝对是个好帮手。
　　不过……看来原原对复姓还不是普通的偏爱呢！一般的复姓她根本不甩。

　　“原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玖实在忍不住了。
　　“如你所见。”
　　“我只看见你请他借一步说话，可还没说两分钟就回来了，非但他答应效力，还买一赠一搭上亲妹妹万俟柔然，原原，我极度怀疑他之前是留身以待。”待你。
　　“聪明。”虽不中亦不远矣。
　　“我猜对了？你和他有什么渊源？”未见倾情一见倾心再见死生与共是不是也忒俗了点？
　　“你想多了。”事实上她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万俟近夜会如此爽快。
　　哼哼，她只是心理不平衡罢了。“那又如何解释？”
　　原葭转移话题：“我听说最近许多知名工程师去了奥地利，不知是何原因。”
　　明玖状甚诧异：“哦？终于决定建一座奥地利的枫丹白露宫啦！”
　　“他们全是龙门的人。”
　　“好事啊，钱都让我们赚了，奥地利是弦的范围吧？今年弦月堂收益一定创新高！”
　　“弦派人问了，说是门主大人让的。”
　　明玖大惊，矢口否认：“没有啊！”并举手作发誓状以加强可信度。
　　原葭不再刨根究底，远远望向花园里秋千上的耶路撒冷和雪夜。
　　园中植了两株桃树，现在桃花灼灼，蝶舞蜂飞。树下是似乎要覆盖住根部般扩展开来的百里香。旁边便是铁架秋千。虽然没有风，但那秋千却像有人在规律地推动一样，左右摆动。显然耶路撒冷仗着自己有些法力，正在向雪夜显摆。
　　“原原，耶路撒冷是不是恋爱了？春天了呢！”方才那模样活脱脱一个在喜欢的人面前炫耀的小男生。
　　话音未落耶路撒冷脚一蹬扑了出去，在两根桃花繁盛的枝桠中间穿过，身上沾了几片花瓣。
　　从未见他扑得这么远过，除非……
　　两人不约而同顺着那方向看去。
　　果然！
　　那只从瑞士到洛杉矶丝毫没有水土不服、这几个月更是明显又胖了一圈的肥猫拦在从边侧小门进来的玉嫂面前，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手中的一盘糕点，只差没在脸上写“留下买路糕”。
　　“看来他对食物的热情远远大过对异性的兴趣。”明玖深深为自己方才居然认为他会像普通猫一样在春天发情而感到汗颜，再无限怜悯地看看被丢下的雪夜。
　　“雪夜是男的。”
　　公的怎么了，人之间有同性相恋，猫自然也可以啊，真是老土。看见原葭往秋千那边而去，明玖也准备给被耶路撒冷缠得无计可施的玉嫂解围。
　　这只猫迟早撑死。

　　“你让我跟你走，就是到这里来？”原葭四下打量。
　　这间资料室呈长方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门开在中间，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张微微有些泛黄的画，取材于《柳毅传》，一半画的是洞庭龙王之弟得知侄女受虐待一怒之下挣脱铁枷将那负心汉吞吃入腹的情景，一半是他与柳毅相见时谦谦君子的形象。截然相反的画面，却是要传达什么讯息？
　　画的下方有一个樟木书架，架上搁了几个锦匣。以这书架为中心，沿着墙向这房间两边延伸的是一溜的书橱，也是用樟木打造而成。每个书橱自上而下刚好五个抽屉，想必龙门历代档案都在其中了。书架的前方是与这间房间格调完全不搭的三组沙发及一张茶几。
　　“你也是龙门的人了，自然要多多了解一下。”挥手屏退在此打扫的人，龙明玖首先占据了一张沙发，在茶几上玩桥牌，“在我后面的是每个世纪前五十年的资料，另一边就是后五十年的。”
　　在画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原葭收回目光考虑明玖说的“多多了解”该是从何了解。
　　眼前的书架分为三层，第一层只摆了一方暗红色的锦匣，其他的锦盒都散放在二三两层，且是黑色。全都没有上锁。
　　既是这样……
　　原葭捧下那个红色锦匣。

　　难怪单独摆在第一层，原来是龙门历代上位者的名讳。最末一行也有她的名字，第85代令主原葭。
　　将玉帛归回原位后她重新启开另一方锦匣，把里面的书册大略翻了翻，原葭发现这是一本类似武林史记元的纪录，文采斐然，只是多以半文言写成。
　　正想放下，却被数行文字吸引：“……突兀崛起，旬月之内，九大门派已收其七，声势熏天……五月，登门索‘天下第一美人’，易十载安宁……大礼之后，盟约立。”
　　慢慢皱起眉头。
　　“明儿。”
　　“明儿，明儿？”
　　抬头见对面那个本在玩牌的家伙已经躺到沙发上去了，原葭声音略为提高：“明儿！”
　　“听到了，什么事啊？”明玖一动不动，只睁开眼懒懒道。
　　“你不是说，龙门历代都没有把门下弟子当作棋子的先例吗？”
　　“对啊，你看到什么了？”
　　原葭把那段文字指给她看。
　　明玖坐了起来：“这只是记录。当时江湖中传言的第一美人是副门主龙夜妤，但最终联姻的是门主龙昼婕。”
　　“李代桃僵？”
　　“本来迎娶的天下第一美人是妹妹，但最后他看上的是姐姐，为了不引起门内弟子的疑心，对外谎称是两情相悦。”
　　龙门弟子不会允许心目中神一般的门主以己身换取一门平安。宁可玉碎也不要瓦全。
　　“后来呢？”
　　“不知道啊。那些细节应该只有当事人才清楚。总之，十年之期到后，并没有发生什么，两派和平共处。又过了四五十年，妹妹将当初的真相告诉司书史，也就是负责记录的那个人。”
　　自周朝末年第一代门主龙点睛一手创立龙门始，在武林中它一直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不同于其他门派，龙门以经商为主，是不需要保镖护院的商人，虽与各大门派交好，门下弟子却极少涉入武林恩怨，亦少在江湖行走，从不显山露水，却也不容人轻视。
　　“一般下任门主是在什么时候继任？”原葭突然想问这个问题。
　　明玖开始磨牙：“有时是上任门主逝世之后，有时是准门主长大成人后传位。但有一点不变，须得是嫡长女才能担任门主，而副门主、令主则是由她指定。除非龙门无女，否则鲜少由男子即位。”而她便是倒霉的长女兼独女，幸好够聪明挑到原原这个好帮手替她承担了一部分责任……
　　“想必有很多人和你一样对这个位子避之惟恐不及吧？”原葭合上书。
　　“嗯，但是大部分还是斗不过老姜的。两三年后就被抓了回去，最成功的大概要数龙曲和龙铭殇两位前辈了。”
　　“她们怎么样的？”
　　“铭殇前辈在及笈之礼前以助刑部调查一件大案为由入江湖，闯下武林第一智者的名头。她逃了八年。
　　龙曲前辈则更绝，在十三岁时离家出走，数度易容，甩掉跟班边藏匿在一个小县城的县衙内，女扮男装做了捕头的徒弟，整整藏了十年。最后因为有案必破被扯进一场杀局，局破后自然是失手被抓。”
　　明玖说得兴起，将书架上的盒子都抱了下来，把上面有的和没有的一些奇闻佚事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已讲到她祖宗们的感情生活。
　　“第七十四代的副门主龙古意十七岁时去了俄罗斯那边玩，结识了那时的女皇，成为好友，以文书身份留在皇宫五年，后来与西班牙派去俄罗斯的使者坠入爱河。
　　…………
　　第十八代门主龙无想随二妹龙无念一起出海，在那时的欧洲居然遇到本国人，一块回来时在同一条船上与她的真命天子擦出火花……” (作者好友星竹:太离谱了吧?被某晚扇飞.)
　　“好像你说的都挺美满，难道没有遗憾的？”原葭也来了兴致。
　　明玖喝一口水：“当然也有一部分，比如第六十代门主龙碎梦爱上了一位青年才俊，但既是她看得上眼的自然非常优秀，有许多女子爱慕，而那个男子又属于博爱型，众多女子对他好为他付出，他也不忍心伤害她们，所以她毅然退出。
　　还有第四十三代一位副门主，她爱上的是当时的一个王爷，但像这种皇亲国戚疑心都比较重。有小人诬陷她不贞，并举出一些证据，那个王爷便怀疑她背叛自己，在加上她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就对她严刑拷打，甚至要将她充作军妓。最后真相大白，悔恨不已的王爷已再难挽回被他伤得彻彻底底的心了。而那位前辈之后一直在京城掌理‘醉花荫’。过了好几年嫁给了门内一位弟子。啊，‘醉花荫’专门负责搜集消息，是一间青楼，很讽刺吧？”
　　“为什么不能说出来历？是门规吗？”由于龙明玖一句那是给我们以下的弟子制定的，原葭到现在对龙门门规还不是很清楚。
　　“是有这个门规，因为每一代都有偷偷去闯江湖的人，防备再严也没用，只好定了这个规定，说除非洞房花烛或者被人猜出，否则不得说出自己出自龙门。这个门规其实是没什么威力的，那位前辈应该是对爱人的不信任失望透顶了吧。所以虽然当时的门主想给他们一个复合的机会，让她留在京城负责‘醉花荫’，可是她仍然决定结束这段感情。”
　　“舅公年轻时爱上了一个女子，可惜伊人心有所属，但舅公实在太爱那女子，以至对其他女人都看不上眼，痴心本是好事，却害得他很惨。
　　龙家历来的传统是女儿入主龙门，男子负责龙集团。从外婆那一代开始龙集团的总裁就是舅公，可外婆只有两个女儿，阿姨在十六岁时就意外身亡，老妈只肯接手龙门，舅公自己又没有结婚，只好一直挑着这个担子。据说舅公知道老妈第一胎就生了儿子时是喜极而泣啊，熬了这么多年，终于有盼头了。大哥一断奶就被他抱去亲自训练，期望可以早点接自己的班。”
　　……………………
　　……………………
　　这场故事会以晚餐时间的到来而告终。

　　接了一个电话，明玖焦急道：“原原，我必须回去一趟。外公病重。”
　　原葭楞了一下：“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坐上小型直升机开始飞往台湾时，原葭脑子里仍想着前两天下午明玖和她说的话。
　　……
　　“……其实外公是一个失去记忆的人。他和外婆的相遇真的很像现下武侠片的必备桥段之一：公子落难，美人相救。
　　那时是大陆刚解放不久吧。外婆在古城郊区的山上发现了全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外公。虽然救回一条命，可是他却容颜尽毁记忆全失，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年龄、身份、过往。惟一留下的只有他的文学才华。但这并不妨碍他和外婆的相爱。
　　少女时代的外婆很美，有许多追求者，品貌皆备的比比皆是。可外婆独独对外公动了心。在他们公布婚期前，没有人相信外婆会选择一无所有的他。”
　　“单凭这一点，他们绝对是最相配的一对。”原葭微微笑道。
　　“就知道你也会这么想，”明玖也笑了，“二十多年前，大哥都还没出生的时候，外婆便去世了。遗言是将骨灰撒在她最喜欢的、亲手种植的百合根部。以后外公就一直精心照料着那几株百合，再没离开过。”
　　“也一直都没恢复记忆？”
　　“嗯。”
　　……
　　从飞机上已可以看到阳明山上龙家的大宅。
　　“原原，降落太慢了，跳吧！”两人起身，原葭吩咐驾驶员：“待会儿直接调头。”
　　明玖已打开机门，抓住她的手腕，一跃而下。
　　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原葭想到水落说的：“明儿那家伙就逃命的轻功练得最好，不做贼可惜了！”
　　在心里轻轻一笑，这种程度的轻功……
　　明玖手一甩拉开小型降落伞，缓冲了一下，然后弹出指间刃割断绳子。
　　这样的轻功，用“好”来形容，已不够了吧……
　　足尖一点在树枝上借力，明玖身形拔起，拉着她落在屋顶上。
　　本来还打算必要时用巫术，看来是多虑了。

　　床边的人不多，但该到的都到了。其中有明玖的父母亲，两个哥哥。还有她的舅公。
　　“外公……”明玖低声唤道。
　　病重的老人缓缓睁开眼睛，在床边每个人身上扫过，又重新阖上。
　　如果在明玖讲关于他的故事时，这位老人在原葭的脑海里只是一个虚的影像，那么现在清晰了。
　　他身上那种超然的风度，沉稳的气质，足以让人忘记他狰狞的容貌，并且相信未毁容之前，他是非常英俊的。
　　老人又睁开眼，眼中有闪闪的神采，而且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要下床。离床最近的龙玥璇（明玖的母亲，老人的女儿）忙扶着他坐上轮椅。所有人都清楚这是回光返照，但没有人能阻止他去他想去的地方。

　　轮椅停在花园边，老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花坛里已然开放的百合。
　　百合其实只有五六株，但颜色各异，极尽妍态。看了一会，老人露出喜悦的笑容，尽力朝中间那朵最大的白百合伸出手。旁边不忍再看的人已转过头去。
　　干枯的手在半途中重重地垂了下来。清明的神采在脸上消失，惟有笑意不变。

　　“原原，你说外公是不是看到了外婆？”
　　“大概。有可能也恢复了记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走得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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