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花

　　这天，宋骁然的神情格外严峻，宣布今天的录制取消，并且留下我，问，能不能帮他一个忙。

　　我点头，于是得知他母亲最近查出得了肝癌，并且已经扩散。她不想受化疗的痛苦，想要去她的家乡，云南某地，静静度过最后的时光。

　　看着他面容中压抑的痛苦，我的震惊无法言说，简直为自己沉浸在爱情的悲哀中而羞愧。

　　想起妈妈生病时的情景，我可以想象此刻宋骁然的痛苦与自责。

　　他父亲在他戒毒时去世，甚至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如今他回到正常的生活，母亲却又要离他而去。他父母都不算高龄。他必然会觉得，他们的罹病，有自己的因素在内，是命运对他过错的惩罚，落到了父母的头上。

　　我太了解那种被自责拷问的滋味了，简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泪水涌到了眼眶。我低声说：“我不知怎么说才好……”

　　宋骁然凝望着我的眼睛，截断我的话：“谢谢你。有人能真正理解，已经是最好的安慰。”

　　他仿佛是会读心术。不知道是不是艺术家都对情绪特别敏感。

　　我问：“你要我帮什么忙？只要我能做到。”

　　宋骁然道：“一诺，我们曾经交换彼此的秘密。一般来说，这样的两个人，要么彼此回避，要么变得更为亲密。我不知道你怎么样，在我心里，我觉得你是了解我，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一个人。告诉我，你也是这样么？”

　　“是。”

　　“那么，我就不怕冒昧。”宋骁然道：“一诺，我妈妈一直希望我能安定下来，最好找一个娱乐圈以外的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在她心目中，干净稳重，可以引导规劝我的人。你知道，我一直是一个叛逆的孩子，从来不听父母的话。现在想听，却已经太晚了。”

　　他手抚额头，声音低沉中混着一丝嘶哑：“从国外回来之后，我一直想要孝顺母亲。可是，我总觉得还有大把的时间，我要重新建立我的事业，我要追回我失去的机会，我要弥补我错失的一切，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干，所以，允诺了妈妈一切，总是一天天往后拖。可是，你看，上天不喜欢借口，它不给我时间。现在我能做的，就是满足她每一个心愿。”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为母亲而找我扮演你的女友？”

　　“是。你是我最好的人选。”他问：“可以帮我么？”

　　“可以。”我毫不犹豫：“我曾经几乎失去自己的母亲。当时，她最细微的愿望，我都愿意牺牲一切去完成。宋哥，我会把你的母亲，当成我自己的母亲。”

　　“不会太久。大约两三周，等我打点好，我很快就会陪她去云南。那之后，你只要，打电话来问候就可以了。”宋骁然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那么，从现在起，不要叫我宋哥。叫我骁然。”

　　他的消沉中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我因为这突然的刺激，竟振作起来，完全忘却了自己前一刻还沉浸其中的忧伤：“骁……骁然，你那个笑太假。来，重新笑一次，笑的时候，想着你妈妈，想着她如何爱你，你要如何爱她。”我想起自己的妈妈，想着她温暖的怀抱，想着她对我满是慈爱挂念的唠叨，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发出微笑。“喏，像我这样。”

　　宋骁然受了感染，面容放松了一些。

　　我鼓励他：“为了你妈妈，你要坚强，不要忧伤。痛苦没有用处。爱和微笑，才是对治病痛最有效的力量。你要是笑不出来，怎么能帮助你妈妈呢？”

　　“你这么喜欢教导别人，真是我妈妈理想中的儿媳。”宋骁然这次真正自发地笑了：“我记得你说你妈妈也生过重病。那你当初做到了么？”

　　“我努力尝试了，但是做得远远不够。在妈妈面前，我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总是想要依赖她。”我道：“你看，说比做容易。我要监督你，让你做得比我好。”

　　宋骁然握住我的手：“一诺，谢谢你。真奇怪，这里这么多人，我们认识时间最短，交往也最少，几乎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可是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却觉得你离我最近，需要帮助的时候，第一个想着来找你。”

　　我故意笑着拽了一句文：“这种情形，我们的老祖宗早就发明了一句成语来形容：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在宋骁然的笑声中，我心头浮现出师兄的影子。我们朝夕相处数年之久，难道我竟然真的不了解他的人品，难道竟然真的是白首如新？

　　我摇摇头，把他的影子甩掉。取而代之的，是病床上母亲的微笑。

　　我慈爱的母亲，这世上所有为子女操劳忧心的母亲们啊，为了你，为了你们，我愿意做一切事情。

　　师兄的公开答辩会在一个碧桃花盛开的下午举行。按习惯，他穿了衬衫西裤，不过没有打领带。话题的严肃和气氛的正式，消融了他固有的那一份孩子气。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从容而立，侃侃而谈，赢得了几位教授的微笑点头和观众的专注眼神。温暖的春日阳光从落地玻璃窗透进会议室，照亮了讲台，照亮了他高大的身形，清朗的面容。

　　我忽然觉得，那曾经无比熟悉的相貌，如此陌生，如此遥远。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热情冲动的大男孩么？这还是那个困惑烦躁，不知道读博是否值得，不知道人生该向何处去的青年么？这分明是一位坚定果敢的勇士，正满怀信心地出发，正亲手缔造他心中充满希望的新世界。

　　人，是多么复杂的动物啊。你永远不知道，他有多少个角度，多少个晶面，可以在不同的光线环境下，折射出多少种影像。

　　他曾经告诉我，他有多么羡慕我不为世俗一切所打扰的内心的宁静平和。

　　那之后的一年多来，在种种不幸的事件之间，他迅速成熟，犹如一块璞玉，在打磨之后，渐渐发出光彩。

　　一次灾难，他得到了他所羡慕的，而我却失去了我所曾拥有的。

　　是《简爱》里罗彻斯特先生说过吧，纯净无瑕的记忆，是最可宝贵的财富。

　　一旦散落，永不能再积聚。

　　这一刻，我几乎嫉妒师兄。

　　我很快遏制了自己。如果打破了我，而成就了你，那么，至少，我们不是完全失去。

　　师兄的目光掠过观众席，在我面孔上略略停顿。我微笑以示鼓励。师兄回了一个微笑，转过身去解释一副图片。

　　答辩结束的时候，我起身准备离去。师兄正被几位教授拉住说话。他望着我，眼神里流露出祈求的神色。

　　我知道，他想我留下来。会前，他对我说，这个晚上，想和我单独在一起。他有话和我说。

　　这些天来，我们似乎一直在玩捉迷藏的游戏。

　　我们都知道，我们之间需要一场谈话，一次解释。要么因此亲密无间，要么因此劳燕分离。

　　师兄试图寻找每一个机会。而我，本能地逃避。

　　宋骁然想提前给他妈妈办一个生日晚会，说是要给她一个惊喜，需要我的出席，征询我的意见。在几个可能的日期中，我选了师兄答辩的这一天。

　　师兄一直在容忍我的逃避。然而在答辩之后，我知道，他将不会再等待。

　　我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理由，一个不在场的机会。

　　我恨自己的懦弱。只是，懦弱有时候，也是一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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