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的纸鸢

　　黑洞洞的夜里，海上没有光，像一口无底的深渊连通向地狱，可以吞噬了一切。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也没有风，仿佛连波浪的声音都听不见。一艘私船就这么无声无息的从那深渊彼岸驶来，靠上码头。
　　几个全身罩着黑斗篷的人抬着大箱子悉悉索索下船来，被几辆久候多时的马车拉了，迅速离去，他们在空荡荡的港口上弄出的这一点声响也很快就被黑夜吞噬了。
　　马车穿过黑夜里安静的街区一路越走越偏，在偏郊一栋好似空屋的大宅子前停下。
　　屋里没有灯火，甚至没有人气，几个黑衣斗篷匆匆进了屋子就没见出来。

　　天渐渐亮了，那宅子却还黑着，每一个窗户都用黑布遮住，幽暗的大堂里，摆成圈状的烛台上面，却安静的放置着一个个面容痛苦的头颅……

　　——※——※——※——

　　人生的前十六年里，冷果儿大概从来没有深入思考过什么。
　　她活的很简单，家里是开武馆的——虽然在不断滚动的历史齿轮中这个行当似乎在不久之后就要开始走向过气，但至少眼下门生众多吃穿不愁。
　　她长的可爱，性子单纯，无甚恶习，不管是家里人还是武馆门生都宠着她。
　　上过几天女学堂也喜欢一些新奇的东西，只是爹爹古板最终还是留在家中。
　　为请先生念书还是跟师兄们一起练拳脚家里不时议论，但那些争执都是爹娘的，她没有太上心。
　　她只是悠哉悠哉的过日子，也许将来招个女婿继承武馆，那似乎就是她既定的人生，无甚悬念，无须烦恼。

　　——那就是冷果儿十六年来的生活。

　　而十六岁之后，她再不想思考什么。
　　因为，冷果儿死了。

　　——民口国 XX年。

　　日上三竿，春天还未过太阳已经有些明晃晃的热度，踢踢踏踏的一阵脚步声从屋里传来。小院儿里的一间房门被踢开，一边忙着套外衣一边趿哒着鞋子的女孩儿连蹦带走地出来——
　　“师喜，有没有看到梧哥？他怎么没叫我起来？”
　　院子里一株老树郁郁葱葱，正在树荫下打水的短褂少年抬起头来，“果儿姐，都过晌午了，梧华哥早出门去了。我去给你热热饭，你吃完等他回来吧。”
　　“啊~~？”冷果儿一阵哀嚎，连套衣服的动作也停下来，不禁埋怨：“梧哥答应今天带我出门的~~”
　　“谁让你都不起床，梧华哥说你昨晚闹太晚，怕你睡不够不让叫你呢。你等等，我这就给你拿饭去，梧华哥说一定要盯着你好好把饭吃了——”
　　冷果儿泄气，穿了一半的白色针织小外套又脱下来，横放在膝盖上，无趣的坐在台阶上看着院中老树沙沙鸟雀飞落。她两条半长的麻花辫在胸前垂着，穿了雨过天青蓝的短褂和百褶裙，明亮干净的眼睛，年轻白皙的苹果脸，她的身影在郁郁葱葱的老树下一片清新，倒也像画里一般。

　　——她的梧哥是大伯家的儿子，大名叫做冷梧华。他从小就在武馆里长大，跟冷果儿青梅竹马。从她拖着两条鼻涕扎着羊角辫的时候就成日跟在他身后跑，他比果儿大许多，自然也就担起了照顾她的责任。
　　也许是当惯了他的小尾巴，武馆里师兄虽多，果儿从小却只听他一个人的。旁人再怎么板下脸义正言辞，最终也都拗不过她——她看起来是个散漫漫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却总是突发奇想，保不准就冒出什么主意，搞出什么状况。
　　于是只有冷梧华陪着她，冷老爷子才许她去稍远些的地方玩。
　　可是这两年武馆里事忙，年轻人跑镖跑船，冷梧华也越来越常常出远门。闷了这许多日子昨天才好容易等到他回来，果儿一时兴奋在昨晚接风的时候跟大伙一起闹得太晚了。
　　可是明明都已经说好了的，梧哥竟然都不等她——以前他都不会这样的，最近却越来越少陪她了。
　　——还不知道这次他在家里呆多久，如果不抓住他，只怕又要在家里闷上一两个月！
　　冷果儿想着就蓦地起身，抓起白色小外套往外跑，正端了饭菜来的师喜险些被她撞个正着，险险的端住饭盒子。

　　“师喜，知道梧哥去哪儿了吗？”
　　“这时间应该跟武馆或船上的人在后巷子酒馆里吃饭——哎哎果儿姐那里你不能去！”
　　冷果儿哪里听他再说些什么，人已经一溜烟跑了出去。

　　——※——※——※——

　　后巷子是附近所谓三教九流的聚集地，巷子虽不大但离武馆和码头都很近，酒馆赌坊聚集在一处有些乌烟瘴气。
　　冷果儿生在武馆自然也知道武馆的老爷们儿常去那里，只是冷老爷子决不允许她一个小姑娘跑到那种地方去，她也就没进去过。但方圆之内谁都知道她是武馆的千金，没人会找她的麻烦，大约也没有她不敢去的地方。

　　一进后巷子就一片乌烟瘴气吵吵闹闹，也没见有多少人，声音却够鼎沸。露天里喝酒的打牌的开赌局的，放眼所见都是一群粗汉子。
　　她一个穿得干干净净端端正正的小姑娘在这里尤其惹眼，不少人都分心多看她几眼，见是冷家武馆的女儿也就没人去招惹。
　　冷果儿只奔着酒馆一间间的找，冷梧华不管是跟武馆还是码头的人在一起，一群人目标大都好找。她当了冷梧华那么多年的小尾巴，可以一眼就在人群里找到他。
　　可是当她看见了酒馆里的冷梧华，却没办法走进去。
　　他跟船员们在一起划拳喝酒，中间还有几个穿着廉价旗袍的女人，领口微敞，开高高的衩露出雪白的腿。其中一个坐在冷梧华腿上，帮他倒酒帮他把酒杯递到嘴边，涂的红红的指甲不时划过他的胸口。

　　冷果儿没见过这个。
　　也许武馆的人走出去都未必是什么善茬，喝酒打架找女人都是寻常。但他们在武馆里都是爱护这个小妹妹的，有些东西怎么会叫她接触到。
　　她虽没见过，只是模模糊糊又好像知道所谓风尘女人。只觉得这不像她所认识的梧哥，隐约有些讨厌这种一下子变得陌生的感觉。

　　“哦~~梧华哥输了哦，罚酒！”
　　坐在冷梧华腿上的女子鄙视了一下催酒的人，半嗔半媚的瞪过去，“催什么催啊，梧哥又不会赖酒！来，我喂梧哥——”
　　“这样不行，要喂用嘴喂！”
　　众人顿时起哄叫好，冷果儿定定瞧着本来不想走进去，可那女人的一声“梧哥”让她觉得讨厌。一直只有她喊他梧哥的，只有她一个人会那么叫。

　　眼前的香艳场面让人有些脸上发烫，冷果儿看着两人那好似分不开的唇瓣，酒渍顺着冷梧华的嘴角流淌一路滑下脖子没入敞开的胸襟。
　　她脑子里热热乱乱的，不知怎么走到了门口，怎么开的口，低低叫了一声：“梧哥。”
　　她的声音不大，仿佛很轻易就能淹没在人声里，冷梧华却一愣，一把推开身上的人惊讶地看着门口冷果儿，一时僵在那里。
　　果儿一身干干净净的雨过天青，一双干干净净的茫然的眼，让他在一瞬间不知所措。

　　被推开的女人一脸茫然不解，直到有人开口：“梧华，这不是你妹妹吗，长得越来越漂亮了啊！”
　　冷梧华这才回神，站起来几步走到门口，拉住冷果儿——“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拉着冷果儿就要往外走，果儿的胳膊给他抓的很疼，但她抿着唇不吭声，只是下意识地挣了一下。
　　微微的抵抗令冷梧华顿了顿，这才努力让自己冷了头脑，手上放松了些，低声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屋里的人已经开始起哄，“梧华，干嘛把你妹妹藏着，一起进来坐坐啊！”
　　“就是，你的酒都还没喝完，可不许走！阿玲可还等着呢~！”
　　先前那个女子已经恢复了笑容，风情万种地对他晃晃剩了一半的酒杯。
　　冷梧华似乎刻意无视了那个叫阿玲的女子，对其他人说：“——都不许起哄啊，我妹妹还小，谁再乱说话仔细让我揍一顿——我先送她回去，下次我请！”

　　“喂喂！不带这样就丢下阿玲走的啊~？”
　　“妹妹什么时候都能回家看，阿玲可等你回来等了一个多月呢！是妹妹重要还是相好重要啊？”
　　“——当然是妹妹重要！”冷梧华干脆一把抱起果儿，跨上马一打鞭跑出后巷子。

　　——※——※——※——

　　一路骑马直到码头方停，码头上的海风顿时让人感觉清醒了不少，也吹散了冷梧华身上的酒气。
　　他下马吹着风，随手栓了马。半敞着衬衣的扣子，胸前似乎还湿着，残留着淡淡酒味的水迹。衣袖很随意的挽在肘上，堆了些许褶子，有些不像平时干净利落的模样，抬起手似乎稍显烦躁的爬爬头发。
　　不管怎么样总还是要去面对，只是他一转头，见冷果儿不凉不淡更兼不满地看着他，那些烦躁顿时被压了下去，略略尴尬着，忙系上了胸前的扣子。
　　无声叹气，他走到她跟前，已经柔和了眉眼，摸摸她的头，“不要再到那里去了，知道吗。”
　　“你就可以去？”
　　“你是女孩子……”
　　“那个阿玲也女孩子！”
　　冷梧华的手一顿，越发尴尬，“你不要跟她比……”
　　冷果儿别开头，闷闷的说：“她叫你梧哥……”
　　“什么？”冷梧华一愣，听到她低得像是自语一样说：“我讨厌她叫你梧哥。”
　　放在她头上的手停了半晌，缓缓移到她脸上拍拍，“傻丫头。”
　　他的傻丫头。

　　“你讨厌，我以后就不见她了。”
　　冷果儿有些意外地抬起头，轻轻拧着秀秀气气的眉头，“可是，她不是你的相好吗……”
　　——她只是有点闹脾气，也许是因为梧哥没有陪她，也许是突然看到这些平时看不到的一面心里有些扭转不过来，可是如果这样，对那个阿玲会不会有点不近人情？
　　冷梧华用力揉了一下她的头，掩饰住窘意，“小丫头知道什么相好，别听他们瞎说！”
　　——他挑中阿玲，就只因为她喊他一声“梧哥”。
　　跟她一样。
　　但是，既然她不喜欢……

　　“——反正我现在总是在外面，一个月也回来不了几天，没那么多时间找什么相好。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就专心陪着你——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怎么样，心情好点了吧？”
　　“真的？这回说了可要算数！”
　　冷果儿的眼里果然绽出光彩来，把刚才的事情都抛在脑后。
　　她一笑起来那双亮亮弯弯的眼衬着粉嫩嫩的脸颊让人怎么看也看不够，比那一身雨过天青更像洗过的天空一样清爽明媚。
　　冷梧华终于松下一口气来，舒怀笑道：“算，当然算！”他弯下腰捏着果儿的鼻子，故意用儿时的童言说：“说话不算的人会被大毛猴叼去吃掉不是吗？”
　　果儿笑闹着拨开他的手保住自己的鼻子，却偶然看到停在码头的一艘船上下来几个穿西装的人，有一片金色霎时撞入眼中——

　　“梧哥看，金色的头发！”
　　冷果儿瞪大了眼睛看着最后一个从船上下来的人，虽然他戴了帽子，但金色的长发扎着低低的马尾从黑色礼帽下垂落，被映衬得更加显眼——
　　那不是金子的颜色，而像是最明媚耀眼的光，仿佛带着暖意，伸手就能穿透一般……

　　“那就是洋人？”
　　——冷果儿还是第一次看到活的咧~！
　　“他们都那么白，那么漂亮吗？”虽然她看不到那个人的脸，压得低低的礼帽遮住了那人的大半脸孔，只露出弧度完美的下巴，冰雪一样的肌肤，以及那修长的身材和无法言喻的风度——即使不看他的脸，也只能用漂亮来形容。

　　冷梧华把她的脸扭回来，先不说别的，一个小姑娘可以盯着别的男人这么看个没完吗？
　　——虽然，码头上几乎一半的人都在看这一行貌似低调却又显眼的人。
　　“好了，再看，当心洋人把你吃了！”
　　冷果儿被他两手板着脸只能鼓起脸以示抗议，“骗人，学堂里说过，洋人根本不吃人！”
　　冷梧华一把抱起她旋在半空，“你个丫头又没见过洋人吃人还顶嘴~~”
　　“你整天到处跑船常见着洋人还不是没被吃~！”

　　两人一时笑闹一团，梧华旋着她就是不肯放下，果儿顾不得丢脸，一面惊叫一面却又笑得不停。肆意的笑声引来了那个人的目光，果儿一抬头间，迎上一双深邃墨翠的眼。
　　层层叠叠的绿，幽如深林。

　　“果儿？”
　　冷梧华发觉果儿的笑声突然安静时，恐怕一切已经迟了。
　　——两人交错的目光中，那双深碧的眼弯起浅浅的弧度，礼貌的对她微微一笑。

　　——也许梧哥说的对，洋人……是会吃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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