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

　　我带着怒气冷冷地看晨叔把又一个托着锦衣华服和金玉珠宝首饰的大盘子端进屋里来，把它放在桌上，对我躬身行礼之后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又退出去。这些天来，不论我对这些衣服的态度是不屑一顾视若无睹还是愤怒难抑之下把它们撕扯毁坏，他都不置一词，静静收拾之后离开，第二天还是以几乎一模一样的姿态又端进一个新的盘子，放着颜色或者质地不同的衣装和款式不同的首饰。想必也是慕容楷的指示。

　　“晨叔……有些话我忍了很久，今天说出来也好：你为你的主人做这些事，难道不觉得可耻？你们就这样欺压一个无力反抗的弱小女孩，怎么对得起太原王的一世英名？”我终于忍不住怒气，想要看看他能不能有点不一样的表情，不要这么愚忠，不要这样麻木，不要这样毫无人性。

　　晨叔回过头来，表情没有大的波动，眼里却分明没有恶意：“小姐的话，老奴不是不懂。只是老奴并不认为小王爷对海天小姐提出了什么过分的要求。”

　　听到这话我更加怒不可遏：“你难道不明白？为什么要强逼我穿上我不想穿的衣服？我也不是他府上的奴隶，为什么要把我软禁在这个地方？就算真把我当奴仆了，也该给我点自由吧？这个样子，算什么？”

　　晨叔低头轻轻一声叹息：“你这孩子，如果性子总是这般刚烈，以后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呢！暂且对小王爷放下身段，会好受得多，又何必强撑这一口气？”

　　我的拳头重重地握起来，指甲深深陷进手心的肉里。与其说是愤怒，我倒觉得自己心中悲哀和无奈的成分要更多一些。

　　“也许我是欠了他，但是难道我不能选择偿还的方式？为什么要这样逼迫我、作践我？！”我喃喃地说着，眼中满是不解与失望。

　　“小王爷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看得出来他之所以会做出这些大违本性的事情，也是由于太过在意你。也许方式让你无法接受，然而他毕竟也只想对你好而已。”晨叔静静说道，“你对他的重要，从他把对他那么重要那么珍贵的玖瑢玉镯都戴在你的手上就可见一斑。向他稍稍示弱一点，就让你那么为难？只要你稍微低头，于你于他，日子都会好过得多……”

　　我定定地看着他，简直无话可说。总算见识到，这是个不可理喻的世界，我在这里不可能有什么人权可言。

　　“总之，请海天小姐还是听老奴一句劝吧。小王爷不会让步的，你不要指望跟他赌气把时间一直拖下去他的态度就会软化，那没有用，只是徒然浪费时间罢了。”他说完就行了个礼，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去。

　　我陷入了矛盾的思想斗争中。在我的理念里，我自然绝不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劣等，我的自尊自爱与我与生俱来并受娇惯长大培养出的傲慢让我无法咽下这口气去低声下气奴颜婢膝地向他妥协。然而理智却又告诉我，我如今只有忍气吞声一途，以一时的受辱换取将来脱离这份屈辱的机会。思考的时间越是延长，我的心思天平就越是倾向后者。既然现在跟他硬拼没有胜算，我就暂且忍辱负重以求脱身吧……忍，只有忍了。

　　既然想通了，就应该即刻行动。这些天的软禁生活已经让我无法再多加承受了。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在痛苦之下紧闭了好久的眼睛在下定决心之后终于睁开，坚定地看了一眼桌上的衣物，就几步跑出去追上晨叔，叫住他。

　　“晨叔，小王爷今天在府上吗？”我表情冷硬地问。

　　他露出了一丝欣喜的表情，微笑看着我，突然显得很慈祥：“他在书房里。”

　　我硬梆梆地说：“那还麻烦您替我叫来女侍帮助我梳妆打扮。”

　　他的微笑幅度加大，干脆地点点头，快步离去。我回到房间，几乎就在我在桌前坐下的时候，两个侍女就急匆匆地推门进来，带着快步赶来的急促喘息声对我行礼道：“小姐。请让奴婢为您更衣梳妆。”

　　我略带不耐地点点头，她们就连忙来到我身边，轻手轻脚地解下我身上的青衣男装，然后从里到外地为我套上层层叠叠的繁复衣饰，虽然已接近夏天，但这贵族服饰却不见变薄也不见简易，可真难为穿着的人了。穿好衣服后，又在我脸上鼓捣了半天，似乎是涂些胭脂描描眉什么的，但因为海天尚未成年，所以没有花太多的工夫在脸上。尽管如此，这些程序也比穿衣还要更加繁复，不知前后花了多少时间，才堪堪完成，我觉得自己的脸大约几乎也成了工艺品了。一边任由她们在我脸上雕刻，我一边在心里寻思着一会儿见到慕容楷时应该怎样说话行事。既然已经决心暂时抛下强烈的自尊心，那么就尽量把戏演到家吧……要冷静，一定要冷静，一切都要按照规划来，不要让事态超出自己的掌控。我不断对自己叮咛着。

　　终于把前期准备工作都做好之后，我在镜子里观察着自己的尊容。十二三岁的女孩，从体型上看已经长的相当高挑了，至于容貌，我却不知这样的程度算是发育得快还是慢。还在现代时候的张天容，不谦虚地说，至少算是个班花段花级别的漂亮女生，并不辜负“天容”这个名字，和很多受欢迎的帅哥交往，也不可谓没有资本……虽然性格乏善可陈，但大多数男生还是习惯于以外貌为决定因素的。而海天，则是尖尖的下颚细长的淡眉，因为脸比较小的缘故显得眼睛很大，肤色相当白，打上胭脂之后才隐约有了血色、见点精神。这张脸我仅仅看过为数不多的几次，而看过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此刻仔细打量着也没觉得特别惊艳，只觉得比较柔弱而已——也许我还是更喜欢自己的脸吧。

　　我让侍女去唤来晨叔，在他的带领下我终于得以光明正大地走出这个囚禁了我这么多天的园子，却是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的。不禁心生感慨，当我第一次踏入此地的时候的心境与如今可谓天壤之别了。

　　在书房门口，晨叔敲了敲门，就示意我自己推门进去。我做了几次深呼吸，让心情平静下来，就走上前，轻轻推开了门，回手把门关上，转身面对着远处书桌前的那个人，心情实在太过复杂，准备好的言辞一时怎么也出不了口。

　　有着优雅美貌的男子见我进去，就轻轻放下笔，抬起头远远地凝视着我，我不知他的目光究竟有些什么具体含义，只觉得心里很痛，当他与我初次见面斗剑的时候，当他守候在我病床前等我醒来的时候，当他温柔地微笑着把金玉镯子缓缓推上我手腕的时候，何曾料到会有今天这么一个场面，我对他的情感会如此复杂，还搀杂着愤怒与怨恨？这样一来，他心目中的我难道还能是那个倔强单纯令他心生怜惜的小女孩？他将不得不面对我的别有用心，我的欺骗，隐瞒，种种谎言，惺惺作态，也许还会有无尽的伤害与背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那是谁的意愿？

　　我不想要这样的结果，所以我在看到他深深凝视着我的目光时，似乎突然有点心软。于是我对自己说，如果他有心补偿并令我原谅他，我就尽我所能避免互相伤害的那一天的到来吧。

　　也不知与他这样一语不发地对视了多久，慕容楷才微微露出一点笑容，柔声对我说：“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这边。”

　　这是非常熟悉的他的声音他的表情，然而我却发现自己的心已经不会再那么轻易地将这些作为单纯的善意而轻松地接受下来了。我下意识地咬咬嘴唇，慢慢地迈步向他走去，最后在书桌前两步的地方停住。

　　他微笑不变，声音却小小降了温度：“我说，过来我身边。”

　　我抬眼看他，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成功掩饰住眼中重新燃起的敌意与怒火。又深吸了两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放松，便再度向前跨了几步，这次终于站在了他的身边，垂下头不说话。他却微微抬头看着我。

　　我虽然不愿看他，但可以感觉到他身上夹杂着温柔与强悍的矛盾气息，原本一个柔和而丝毫不具攻击性的人，如今却以他极富侵略性的强硬行为在我心中烙下深深的痕迹，要再抹去已是不可能的事，要让平和温暖的以前再回来也已是天方夜谭了。

　　不知是不是和我想到了相同的事情，他轻轻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拉住我的右手，把袖子略略向上推去，露出手腕上的镯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镯子半晌，随后把我的手整个合在他手掌心中，紧紧地握住。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心很烫，于是略略有点吃惊，想要后退想要把手抽回来，却生生把自己的冲动压了下去。以后要忍耐的嫌恶有那么多，哪能次次都找到合适理由？自然只有现在就开始学着忍耐！这是不可避免的……

　　他突然手上一用力，把我向他拉过去，我只得顺着他的意毫不反抗地在他腿上坐下，他更是变本加厉得寸进尺，松开了我的手而改为环绕住我的腰，另外一边手抚上我的面颊，慢慢地在我脸上游移着，最后落在我颈上，慢慢把我的头往他那边靠过去。我忍而又忍，只能把眼睛闭上。他的额头轻轻顶在我头的一侧，呼吸出的滚烫气息就柔柔地喷在我的耳边。我想自己的耳朵应该红了才对，与他在我心目中有没有什么特殊意义无关，毕竟和青年男子这般肌肤相亲的记忆已经是相当遥远之前的事情，早已不再习惯。

　　他略显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说道：“海天……我等你，等了好久。如果你再不来找我，我会受不了，我会忍不住自己去见你的。——你知道么？”

　　我的心一震，他话语中的无限深情就算我真的是个小姑娘也该听出来了，不由有点茫然若失，不知该作何回答。就在这不知所措头脑混乱的时候，一个声音小小地但是清晰地在脑海中回闪：“不要以为和他赌气能让他的态度软化。他不会让步。”

　　这句话令我登时清醒。一个忠心耿耿的并且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人的话，不搀杂任何利益纠葛和狡诈的可能，是最为可信的。我不必多作怀疑。

　　我头脑冷静了，便轻轻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谁让你跟我斗气，人家也要面子的。”

　　他搂着我的手臂加大了气力，低声在我耳边温柔地低语，语气却像是抱怨和嗔怪：“我和你斗气？你怎么不想想你都做了什么？”

　　我选择沉默，而不是反问他“我哪有做什么”。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了些什么，但很明显比我希望他知道的多。

　　他又悄悄叹口气，放缓了语气道：“好吧，以前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努力忘掉。不过从今往后，你就必须要按照我希望的那样好好过日子，知道了？”

　　我实在忍不住一句话冲口而出：“你希望我怎样？”

　　他有点惊讶地松开我，让我们的脸稍微离开点距离，凝神注视着我观察我的表情：“难道我不曾对你说过？还是说你已经忘了？”他的眼中又出现那种一闪而过的凌厉之色。

　　我避开他的目光，装做低头畏缩的样子，身体轻轻有些颤抖。

　　他察觉到了，只得安抚我：“不记得……那也不要紧，那时候你受伤很重，神智不清也是有的。我当时对你说，想让你从此远离刀光剑影，远离血雨腥风，放下不该属于你的一切负担，轻松快乐地活着。只要在我身边，乖乖听话，这一切我都能为你办到，这样不好吗？”

　　我仍然沉默，把头埋得更低了。

　　“从今天开始，好好地穿上女孩儿的衣裳，离危险和阴谋越远越好。上次留下你先走是我不好，我也已经自责后悔了很久……现在保证不会再有那样的事发生。”他可能是以为我害羞，又看了我一眼，轻笑着催促我道：“干什么不说话——要不然，点点头也好。答应我啊。”

　　听了这些话，心头翻涌的话语几乎无法抑制住了。我猛地抬头盯着他，只努力想要看到他眼睛的深处，只想要把我的痛楚我的愤恨通过眼神传达给他——不用语言，聪明如他，能看明白我的心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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