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

　　我目光呆滞，冰冷的青石路面的寒意侵袭进我紧贴地面的肢体，似敌非友的男子手中还执着我的手不肯放开，随我半蹲下，看着我的脸上透着隐隐的困惑和焦虑；而我此刻头脑里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已经完全没有知觉。

　　不知何时开始，回忆已仿若前世的记忆。勾起从前那令我痛苦不堪而又无法割舍的情感，心就像被利刃撕扯一般。儿时对那个人初见的惊艳，未必年少不知情滋味，肤浅的一见钟情却在漫长岁月的相处中蜕变成为刻骨铭心的相思。可他毕竟年龄比我大上一轮，不管想多么亲近多么熟稔，我的感情永远都只处在旁观，连付出的机会都没有……他不但早早与别的女人结合，最后甚至远去异国，而我才发现维系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是如此脆弱如此虚无缥缈，连要见他一面都再找不到借口。在那之后，我终于开始试着把目光放在身边的男孩身上，但对那个人的感情却永远像阴影一样笼罩在我心上，分去我大半心思，导致我成为了一个别人口中“不懂爱的冰冷女生”，一个又一个男友在短暂的相处和忍耐之后离我而去，留下或洒脱或怨恨的离别赠言：“我根本感受不到你的诚意。”“除非你心里早已有别人，否则你就是个只会爱自己的人。”“既然只是我单方面的付出，这种关系不必再持续下去。”……

　　他握住我的手上突然加力，我迟钝地看着他，疼痛把思绪拉了回来，他早已蹲下注视我，视线与我持平，目光中与其说是探究，不如说关怀的成分更多。这个向来嚣张得一脸阳光、自信得仿佛无所不能的少年，轻轻把手搭在我肩膀上，用无言的温柔安慰着我。或许是他的沉默实际上鼓励了我，我竟轻轻地开口，把他当做唯一的倾诉对象,缓缓把此时脑海中的思绪付诸语言。

　　“当我看到他，真的好高兴，原本以为已经失去的人，……居然又出现了。于是这个世界突然就变得不一样。仿佛找到了他我就找回了自己的心。”

　　“其实我并没有想要太多，我只是想，至少这次要待在他身边，就算什么都得不到，也已经很好……”

　　“但我没有想到，轮回转世穿越千年可以让他重新存在于我的世界，却为什么注定过程连带最后的结局都会是一样？”

　　“如果真的不会有任何改变，我……我……我宁愿……”

　　我的声音原本平静，至此竟颤抖得无法继续下去。只是因为，想到重复相思成灰的噬骨痛楚，恐惧几乎成为绝望。

　　倾听者的眼中，虽然有着些许困惑，但更主要的却是那几分温柔与宽容。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低声道：“丫头，你说的我虽然不太懂，不过我想不会有什么是真的一成不变的。至少这次有我在，就是不同之处吧？至于以后会发生什么事，那些都取决于你不是吗？”

　　听到他说话，我的理智竟然慢慢回来了。他说的固然没错；而仔细想到自己刚才神智恍惚之下说的话，他假若听得半懂不懂左耳进右耳出那是最好，若是好奇起来细细求解，我可得吃不了兜着走。振作起来吧，还得活下去。就在一瞬间，我便安抚好自己。

　　淡淡笑笑，给自己打气，然后伸手撑在他的肩膀上站了起来：“这几天城里乱得很，我不知道你们来这里的目的，不过直到离开，都千万要小心。相信我，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他随同我站起，脸色并不如刚才轻松，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从身上暗袋掏出令牌递给他：“这个，我带着也没用，你们拿去吧。若用得巧，可能会逢凶化吉也不一定；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顺顺利利地回到晋朝，不要有用到它的时候最好。”

　　他的眼神又是一变：“……你知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没有心情多说，只浅浅一笑：“瞎猜的。好了，你快走吧，我没其他事了。”

　　他想要走，却又停住脚步，有点不解地说：“难道你一点都不想……不想见哥？”

　　我说：“不必了。现在不是时候。”

　　他笑笑：“也好，如果你真提出这要求，会让我很为难。”

　　我心下怅然，打起精神对他眨眨眼：“我连你的名字还不知道呢，不是也没问你？反正我相信我们总会再见面，就算那时叫不出你的名字也不重要。我当然知道不要让你为难的。”

　　他微怔片刻，定定地凝视着我，好半天才低声说：“但是我……我还是觉得那很重要。你可以叫我阿末。我最亲的人都这么叫我。”

　　我点点头，努力对他笑出最灿烂的表情，用孩子气的甜美嗓音说了一声：“走好，阿末，海天愿你一路顺风。还有，向他……带个好。”

　　他深深的眼瞳里闪着幽暗未定的光，好像想对我解释什么，却又最终把那话咽了回去。草草点个头，他转过身，走到小街尽头便拐弯，离开我的视野。

　　我自己独个儿愣了半天，轻轻叹口气，也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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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近几日几乎把父亲留下的秘密给抛到脑后，我有些惭愧，找了个难得的皇甫允出门办事的日子，特意让珊儿在书房门口替我望风，然后就一个人钻进书房。这些天没进书房，发现这里已经和原来格局大不相同，外间的茶厅、棋间已经被打通，摆设全被撤去，屋里摆着巨大的军用沙盘，十分引人注目。我无暇多顾，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内室，心里想着不知道父亲藏匿这类东西会不会设暗格？假如是，又会在什么地方？会不会已经被他们搜去了？应该不至于，也许他们压根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宝贝的存在呢。不过万一事实是相反的，恐怕这里就没有给我留下什么了。

　　在原本摆着大花瓶的架子前停下脚步，抬头凝神注视着墙壁。记忆里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地冒出来，我心中一动，搬来张椅子放在桌上，爬上桌去，又踩上椅子，在书架间空白的墙壁处敲打着，查找空穴的所在。

　　试了好多个地方，我的脑门上都冒出汗来了，仍然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我正换了一个架子又踩上去，突然听到珊儿慌张的声音：“皇、皇甫大人……”

　　我心里一惊，险些摔下去：皇甫允？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听到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的声音，我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处，做出伸长手臂踮起脚尖去够书架上的书的样子。

　　他悄然无声地走进来，我背对着他，不知他在想什么，居然没有像我预料中那样失声喊道“你在作什么？”半天都一语不发。我忍住回身看他的冲动，随便从书架上抽下本书，站稳了时才发现皇甫允已站在正下方，伸手扶着椅子。

　　“静言……大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抚着胸口心有余悸。“也不做声，存心想叫我摔一跤？”

　　他冷哼一声：“所以站在这儿，好在你掉下来的时候接你一把啊。”

　　我想想也对，不管他什么时候做声，做贼心虚的我都会被吓着吧。扶着他伸出的手跳了下去，拍拍满手的灰，把书册往怀里一搁就拉着皇甫允往外走。这些天他陪我的时间不少，我已经和他颇熟悉。

　　“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笑着在沙盘一边找张椅子坐下。“刺史大人又找什么麻烦了么？”

　　他淡淡看我一眼：“没什么，今天回来告诉你，中午快些收拾一下东西，下午我们启程回京城。”

　　我大吃一惊：“这么快？……为什么这么着急，出了什么事？”心下飞快地思索着，“不嫌太仓促么，你还有手头的工作没有了结吧？”

　　“我已经准备好了。至于你，我想应该也没有什么太多随身物品要带。”

　　我听出他的意思，想到自己逃亡时确实身无长物，也就无言以对。

　　“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你最好不要想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样。”

　　我莫名其妙：“这话从何说起？我有什么花样要耍？”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突然伸手从我怀里翻出那本书，看了看封面，发现上面写的是《西京杂记》，抬眼看了看我的神色，才把书扔到一边，脸色略有缓和。“眼下也用不上看它了，赶路要紧，到了邺都，想看什么王府里也缺不了。”

　　我看到他那副刻意用冰冷得像仇人般的态度和我划清界限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有点气，鼻子里哼了声，冷冷讽刺道：“胡人也读我们的书？还夸口什么也不缺？”说完才发现“胡”字好像是侮辱性的字眼，不由有些自悔失言。再说，皇甫允并非武官，还出身于贵族世家，年轻轻的便因学识渊博、稳重细致、办事滴水不漏而被委以高官重任，当然不可能是个草包，我倒没什么资格蔑视他。

　　皇甫允皱了皱眉头，什么也没说，脸上却没看出怒色。我惴惴不安，也不敢再挑衅，自己拿起那本西京杂记翻了起来，发现有好些复杂的繁体字不识得，心下震惊，难道海天从小竟是不识字的？沈劲只教武艺的么？

　　“你爹爹真是个自命清高的人。”半晌过后他才淡淡地说。“还那么固执，难怪教出你这么个死脑筋的闺女。”

　　我连忙讨好地讪笑道：“我很死脑筋吗，静言哥？”

　　他叹了口气，对我招招手：“海天，来看看这个。”

　　我闻言凑到他身边，按他手指的方向看上沙盘。初看颇觉费劲，因为注释与标记物和现代的军用沙盘都颇有不同；但看习惯之后也就明白了。倒是之后越看越是惊讶，脸上的表情也放开了初时的轻松，慢慢变得凝重。这个形势图是他摆的？是慕容恪在洛阳大战战前的布军吗？

　　我越看越是入迷，这里的派兵布阵法和现代步兵虽然有异曲同工之妙，值得回味；可是却有很多处疑点思索不透。记得他们说过在攻取洛阳之前，西北线的军队在洛阳北城进攻乏力，慕容恪也因此受到大将慕舆根的质疑。可是照这里的布置，竟然是大分兵力于洛水之西，用意似乎不在洛阳，这与燕帝的意图、慕容恪的指令不是都背道而驰吗？难道是皇甫允的战术想法，又抑或是，……我打个寒战，不敢继续想象那可能性。算了，何必一个人胡思乱想？

　　“你确定这里没有漏下什么？”好奇心一涌上来就没顾虑太多，指了指北城东南线，洛阳城下。

　　皇甫允一直在观察着我的脸色，到此时他终于达到目的般地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海天，你爹爹果然把什么都教给你了！”

　　我心下一震，这才从沙盘中把全副心思抽回来，抬头盯着他：“原来你是……你在试探我？！”

　　他凝视着我，脸上挂着微笑，眼里的内容却瞬息万变。我呆了，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可以肯定的是，有好些事情，慕容楷不愿提起，慕容令不屑提起，而这个生性精细谨慎的皇甫允，却绝不会漏过这些细枝末节，让它们成为隐患……

　　话说回来，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样急匆匆地出发，皇甫允这般的谨慎顾忌，甚至不惜作出“别耍花样”这样的直白威胁；究竟是因为发生了什么？我隐约觉得，是什么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事。但是，却没有得知它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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