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背面

　　刘夕晨。

　　每当我看见手心里的那条令人望而生怖的疤痕时，我总会想到这个我曾经用尽所有力气所喜欢过的人，如果不是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变化，我想，刘夕晨这三个字一定会是我今后的人生中最至关紧要的一个人。

　　那时，我十五岁，正处于中考的紧张时期。

　　仲夏的天气，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教室里闷哼闷哼的读书声更是让我头痛欲裂，那些平时都不爱读书与我混成一堆的人，此时都像卷进了一股读书巨浪中，教室里读书声此起彼伏，但唯独只有我没有跟上这股拼命的洪流。

　　打从我读书以来，考试就从没超过五十分的界限，永远是班上的那粒老鼠屎。

　　对于中考，我已经怀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以我这成绩，与其去异想天开，倒不如让自己好好放松，能持之以恒的将我的水平保持在不低于四十分的水准之下，对我而言已经显得很难能可贵了。

　　教室里读书声朗朗高颂，在这集体制造的催眠曲中，我昏昏欲睡，却被人半道戳醒，抬眼一看，眼缝里出现的脸，让我自动无视掉他的存在，但被他戳了又戳，我终于忍不住坐起来，第一次正视了这个跟我同桌三年，却毫无存在感的男同学。

　　我握紧拳头，就想往他平扁的脸上打过去，但看着他那张已经小成眯眯眼的小四眼，终于还是忍住愤怒，用邪恶的眼神，凶恶的凌虐他。

　　小四眼的存在同我一样，是班上的两朵奇葩，不同于我的是，他成绩奇好，名字永远名列年级百强榜的头端，但性格孤僻冷淡，不喜欢与人接触，一个人独来独往，甚至连座位也要求被安排在最后端那个离垃圾堆仅是一步之遥的地方，与我毗邻而居，但我嫌上课时无聊，就主动把桌子跟他的拼接起来，成了同桌。

　　我瞪了他几眼，继续睡觉，小四眼不死心的继续戳我，我不高兴的坐起来，对他怒吼。“你到底要干嘛？”

　　小四眼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的从抽屉里找了本书递给我，我没好气的随手一番，却有些惊讶住，那是一本被做好的测试题读本，习题的侧边，用红笔悉心的解说着每一道题目的详解公式，我心里有些感动，但仍是不置可否的把读本扔给他，继续呼呼大睡。

　　这一堂课，我睡得很不安稳，多年来我早已被人忽略惯了，面对忽然的关心显得有些忐忑，其后的几天，我没再拒绝过小四眼的主动帮助，像其他同学一样，我开始不再上课睡觉，认真听讲，课业按时上交，这一系列的反常举动却也没有引起大家的特别关注，一直到这个月的模拟考，我的成绩从往常的垫底锅，瞬间窜到前二十名时，引来了同学和老师的关注。

　　在大家啧啧称奇的惊叹声中，我满意的拿着试卷走入课桌时，迎来的却是小四眼一脸落寞的表情。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似乎更多彩了，老师们不再放任我自生自灭，课间讲说的时候，不时会走到我的桌旁，强调的重复一下重点，好学生开始喜欢主动找我聊天吃饭。

　　小四眼对我恩同重造，我心存感激，经常骗他说不饿，把自己的牛奶递给他，每天的午饭时间，我总是像哥们一样拽着他的手直奔食堂，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叫他小四眼，而是在他的名字‘刘夕晨’之中挑了第三个字，为了显示出我们与众不同的关系，我开始叫他忠忠，渐渐地，我发现，我只要有一段时间没看到他，就开始心里不安和莫名的恐慌。

　　班里多了个转学生。

　　照理说，中考前夕，天大的事情也惊不起多大的浪，但这个叫‘倪俊杰’的男生转来时，却是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

　　倪俊杰是从市重点一中转过来的，一转过来，就抢了忠忠在班级里第一名的头衔，甚至把百强榜上第二名的张嘉俊也挤了下去，一时间，他成了话题主角，甚至还经常有女生成群结队的来我们班，一览其容。

　　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从那个所有人都挤破头想进去的学校里出来，连老师也不得其解。

　　倪俊杰是个热性子，因为与我同姓‘倪’的缘故，一转来就对我显得特别亲昵，又由于我的缘故，对忠忠也是百般示好，但我却因为他抢了忠忠的班级第一，而心里愤愤不平，对他总是冷嘲热讽，爱理不理，但他却总是像个狗皮膏药一样，好死百赖的粘着我，讨好我，丝毫不在乎我的态度极差。

　　因为这件事情，我好不容易和班里同学融合的气氛，又开始出现龟裂，一部分女生开始为我的不识好歹愤愤不平，背地里对我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到处散播谣言，说我故作此态，就是为了更好的吸引倪俊杰的注意力。

　　一开始，我很是气愤，但慢慢也不再在意，比起那些惺惺作态的人，忠忠对我的重要性远超过他们，而不管大家怎么说，我对倪俊杰的态度就是很恶劣，而我宁可与班级甚至是全校做对，也要维护忠忠的坚定立场，似乎让他很是满意。

　　改变，却是从一个仲夏的下午开始。

　　因为偶像剧薰衣草的热播，学校也兴起了一股用彩色透明胶管编织五角星的风潮，女生们把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用小纸条写在五角星的中央，编织好后，用薰衣草的瓶子装在里面，送给喜欢的男生，用来表白。

　　这段时间，但凡是看到女生在织五角星，大家就心知肚明的纷纷猜测，又有哪个男生，要接受对方表白了。

　　我抱着对新奇事物的探索欲，也偷偷摸摸在家里编织了好些五角星，但苦于找不出那个心仪的名字，就大而化之的填了忠忠的名字，滥竽充数，当那载满我织好的五角星的瓶子，屹立在桌延上时，我的心里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脑海中浮现出一种柔和笑容的脸，他总是会对我腼腆一笑，每天都递给我不同的测试题读本，上面都用红笔圈圈点点的备注了各种计算方式和详解，他会喝着我每天骗他喝的牛奶，会陪我吃饭任我点菜，有时候帮我温习功课晚了，会送我回家，天冷了，会把自己的外套理所当然的套在我身上，他不太说话，却是温柔体贴的老好人。

　　我把五角星瓶子随身带着，每当手指伸进口袋握住那带点我余温的玻璃瓶，心里不自觉就会温暖起来。

　　一天下午，回家的路上我把玩着手里的玻璃瓶，手心一滑，玻璃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紧盯着瓶子，我的心被狠狠一紧，玻璃瓶没有意料中的落在地上摔成粉身碎骨，一只熟悉的手，在空中接住了它，正当我心中松一口气时，一张熟悉到让我咬牙切齿的笑脸，放大N倍的呈现在我眼前。

　　张嘉俊。

　　我的隔壁邻居，从小与我对门而住，却从不把我当女生看待的混蛋一枚，与我这不开窍的脑袋相比，他那颗天才般的脑袋，仿佛生来就是与我做对，每当小院里有人讨论起张嘉俊的天才时，紧贴在后面的绝对是我的名字，倪小梦。

　　我们一起长大，幼稚园，小学，都是同班同桌，天才与笨蛋之间，隔着的就是桌子上的那条三八线，直到初中，他以年级前三的好水准被毫无疑问的分到重点班时，我人生的噩梦，才算正式开始终结，所以，对于这个人，我一直都恨得咬牙切齿。

　　看着被他把玩在手里的玻璃瓶，我只觉得世界末日来临一般。

　　“嘿嘿，你竟然也会有这种东西？”张嘉俊从口袋里掏出一堆差不多大小的玻璃瓶，随手扔进垃圾箱里，手上唯独留着我的瓶子，正一脸邪恶的看着我。

　　“你给我！”我看着他，开始心里底气不足，生怕他一个好奇，把五角星剥开，要真是那样，我不敢想象，之后，会发生多么恐怖的事情，我伸手一抓，被他轻易躲闪开，一个踉跄，我跌倒在地，心里多年以来对他的怨恨，一鼓作气般的化成淘嚎大哭。

　　张嘉俊显然被我这个样子吓到了。

　　在他的印象中，我倪小梦是个打不死的小强，不管他如何欺凌侮辱我成绩如何劣等，我都是趾高气扬的转身就走，从来都是将他无视掉，更别说是哭泣。

　　“你……你……”

　　被吓到的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彷徨的站在我面前走来走去。

　　“啪”破风的声音传来，我坐在地上淘嚎大哭，没有心思去理会，直到有人跑开，直到倪俊杰擦着唇角的血，蹲在我前面，温柔的递上手中的玻璃瓶开始，那一瞬，我竟然满心感动。

　　从那以后，我不再莫名的对倪俊杰的示好冷嘲热讽，我和倪俊杰的交往开始频繁起来，他对我的好也丝毫不弱于忠忠，之前，因为倪俊杰而跟我关系僵硬的同学，再次跟我交好起来，有些从前不太说话的女同学，也开始来讨好我，就在我和大家越走越近时，忠忠却与我渐行渐远。

　　有一次，我在教室里等忠忠来给我补习，百无聊赖中，我拿着玻璃瓶在眼前晃动，丝毫没有注意到悄无声思最进来的忠忠，看到他，我有种被人窥见到心事般的窘态，立刻把瓶子藏在身后，红着脸说话吱吱唔唔，他看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凝重，然后转身走了。

　　那天以后，他开始不再给我递作业，不再吃我的牛奶，不再陪我说话，也不再主动搭理我，仿佛一夜之间，我们的关系又回到从前无交集的三年前，他还是他，我还是我，坐在一起，却无只言片语。

　　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跟我生气，就没大在乎，当时间一长，我终于忍不住这种气氛，主动跟他说话，却换来他的无视后，那一瞬，我仿佛觉得我的心，从天堂跌落进地狱。

　　我以为他是因为知道我星星里写了他的名字而生气，我的心很痛，却又放不下自尊，再次去主动找他，我们之间，开始形同陌路。

　　没有了忠忠的我，成绩依然在持续上升，半年之内，在老师同学们一次次的啧啧称奇中，我从全年级倒数第三，坐直升机瞬间窜到年级前十，这是创校以来，从未有过的事件。

　　我成了学校名人，班级名人，老师眼中的资优生，校长眼中的天才，表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受到了万众瞩目，但没有人知道，在那笑容背后，隐藏着我看不尽的流年悲伤。

　　玻璃瓶里琉璃五彩的五角星，我时常握着它们，心里千回百转，很多次，我看到忠忠一个人穿梭在校园的身影时，总是会忍不住想起从前我们拉着手去食堂吃饭的情景，忍不住想要上前去打声招呼，却总是在强烈的自尊心驱使下，止步不前。

　　我开始叫倪俊杰‘俊杰哥哥’，我们两仿佛成了双生婴，每天在学校里形影不离。

　　而老师或同学，大概都知道我成绩的突飞猛进和倪俊杰有着不可分离的关系，也就随我们去了。

　　这日子时间一久，我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所有女生看我的眼光，都变了，有嫉妒，羡慕，愤恨，或更多，一向对情感后知后觉的我，也有些捕捉到端倪了，大家或许都以为我是倪俊杰的女朋友，但只有我知道，在俊杰哥哥对我如何好的背后，存在的绝对不是一颗爱慕的心。

　　这是从他那一天从张嘉俊那帮我抢回玻璃瓶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的。

　　他蹲在我的前面，擦拭着嘴角的血迹，温柔地递上手中的玻璃瓶，笑得很温柔，声音也异常温柔，“是刘夕晨吗？”

　　在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中，那个一直埋藏在我心底的秘密，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告诉了那个被我冷嘲热讽了无数次的高级学校，IQ超高的高级资优生。

　　那一天，他擦拭着嘴角的血迹，温柔地笑着，温柔地揉着我的头发，包容理解的笑容背后，是让我觉得莫名安定的心。

　　他是知道我的秘密。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秘密。

　　我不在乎其它人对我们的看法，对于俊杰哥哥的守护，我是理所当然的享受着，现在在我的心里，他比亲身哥哥还要亲。

　　昨天下午，我被一些女生围堵。

　　她们挑剔我的长相，看不起我的出生，说我配不上俊杰哥哥，这些我都毫不在乎，在这些叽叽喳喳声中，我继续朝前走，却在听到有她们把话题从我身在移开，开始对忠忠品头论足时，我的愤怒被激起。

　　我以一敌五，在她们的围攻下，伤痕累累的取得了胜利，那些挑战我心里极限的女生们，一个个都掺不忍睹。

　　事情闹得很大，学校似乎有意偏袒我，给那些重伤修养的女生一人一记大过，而打伤人的我，却被赋予受害者的身份，由校长亲自安慰，然后在几句不痛不痒的批评中，安然度过。

　　中考前的一周，我们被调换了座位，在老师的有意安排下，我的同桌变成了俊杰哥哥。

　　离中考越来愈近，我的心就越来越不安，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要离我而去，我开始变得心不在焉，每天上课毫无心思，一心一意的趴在桌上，假装睡觉，偷偷观摩着离我身后两排的忠忠，很多次我们的目光相撞，与我的紧张相比，他总是冰冷的扫我一眼，继续听课。

　　我的心被揪得很紧，却不得不装作莫不在乎，看他一眼，继续睡觉。

　　上次被我打到回家修养的女生，回校上课了。

　　她不再追着俊杰哥哥，转移目标开始追着忠忠跑了，而似乎，忠忠也并不拒绝，在同学们的诧异和起哄声中，我听到自己心在泣血的声音，困难呼吸的频率，取代了我所有的言语自尊，我趴在桌上，拼命的掉泪，内心中无数次呼喊着这些天我想对他说的话，“刘夕晨，我想你，刘夕晨，我喜欢你”。

　　第二天，我把自己的桌子，从前端移了过去，移回到从前的位置，大家对我的举动不太了解，但也没有惊起多大的浪花，但对于坐在他身旁的我，他依然选择无视，我的心在抽泣，我看到那女生频频来找他，心中更是抑郁难受，忍不住眼泪直流。

　　俊杰哥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抱入怀中，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后背，容我尽情的哭泣，我趴在俊杰哥哥怀里，撕心裂肺的狠狠抽泣，他给了我一个光明正大哭泣的理由和台阶下，他从我口袋里，拿出那个玻璃瓶，递入我的手心，在耳畔轻轻安慰，“喜欢他，就去告诉他，你不说，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再也忍不住，一肚子的委屈，心酸难过，如洪流般倾泻而下，在数多双眼睛的注视下，我抱着俊杰哥哥哭得天昏地暗。

　　中考的前一天。

　　我带着俊杰哥哥的鼓舞，和不想让自己遗憾的悲伤，晚上约忠忠在学校附近小公园里见面。

　　我提前一小时就到了，对着空气练习着如何对他神情自若的说出，各种版本的我喜欢你，演练了很久，他终于来了，我才发现，任何的演练，在看到他之后，都是空头。

　　他来了，眼神冷淡的看着我，他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满腔的热情被浇熄，心灰意冷时，却意外收到俊杰哥哥的短信，他说，小梦，加油！

　　夜风中。

　　我们在原地僵持了很久。

　　谁都没有打破沉寂。

　　最终。

　　却是在一通医院病危通知的电话中散场……

　　俊杰哥哥，俊杰哥哥，你醒醒！

　　我求求你醒醒！

　　我接到电话通知后，转头就跑，丢下了我深深喜欢的男孩。

　　那一晚。

　　我拼命的在夜风中奔跑，内心里无数次呼唤着我刚才对着空气演练了千变万变的话，“刘夕晨，我喜欢你，刘夕晨，我喜欢你，刘夕晨，我喜欢你……”

　　那在我手中被我狠狠抓破的玻璃瓶碎片，紧紧扎入我的手心，从琉璃碎片中滑落出去的，是我遗失在青春流年里的无尽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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